千佳子邊說邊瞧著菊治。
“我們菊治少爺,要是也能跟老爺說說就好啦。”
“請你不要再播弄是非了。”
母親警告她。
“夫人有苦隻肯往肚子裏咽,這可不行啊,幹脆一股腦兒吐出來不好嗎?夫人,您看您瘦成這副模樣兒,可人家倒是白白胖胖的。雖說她少個心眼兒,可隻要招人憐愛地哭上一陣子就行啦……不說別的,單說她接待您家老爺的客廳裏,還公然懸著她亡夫的照片呢。您家老爺竟然一點兒也不在乎。”
就是這麼一位夫人,在菊治父親死後,領著女兒來出席千佳子的茶會了。
菊治仿佛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正如千佳子所說,今日盡管沒有邀請太田夫人,在父親死後,千佳子依然和太田夫人保持來往。這一點,菊治萬萬沒有料到。也許她還叫女兒向千佳子學習茶道呢。
“如果您不樂意,那就叫太田夫人先回去算啦。”
千佳子盯著菊治的眼睛。
“我沒有關係,她們想回去,那就自便吧。”
“太田夫人要是這麼一個善解人意的人,過去何須惹得老爺、太太煩心呢?”
“不過,一起來的還有小姐吧?”
菊治未曾見過這位遺孀的女兒。
菊治不願當著太田夫人的麵會見那位拿著千羽鶴包裹的小姐。他更不願意在這種場合初會太田的女兒。
可是,千佳子的聲音老是在他耳邊響起,不斷刺激他的神經。
“總之,她知道我來了,想逃也逃不掉呀。”
說著,他站了起來。
他從壁龕旁邊進入茶室,順勢坐在入口處的上座。
千佳子跟著進來,鄭重地給大家作介紹:
“這位是三穀少爺,三穀先生的公子。”
菊治重新向大家鞠躬致意,他一抬頭,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小姐們。
菊治心裏有點兒緊張,眼前和服的色彩弄得他眼花繚亂,再也分不清誰是誰了。
他定下神來仔細一看,原來太田夫人正和他麵對麵坐著。
“噢呀!”
夫人的叫聲全體茶客都聽到了,那聲音十分誠懇而充滿懷想。
“久違啦,好長時間沒見麵啦。”
夫人繼續說道。
接著,她輕輕拉一下身邊的女兒的衣袖,示意她趕快行禮。那位小姐有些難為情,她紅著臉鞠了一躬。
菊治實在有些意外。太田夫人的態度絲毫看不出有什麼敵視和惡意,而是滿含思念的樣子。看來,她和菊治的不期而遇,倒使她異常高興。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在滿室客人中是個什麼身份。
太田小姐一直埋頭不語。
夫人似乎有些覺察,她的雙頰變紅了。她的眼睛看著菊治,似乎想到他的身邊和他說說話兒。
“還在做茶道嗎?”
“不,我一向不做。”
“是嗎?這可是祖傳之道啊。”
夫人激情滿懷,她的眼睛濡濕了。
菊治自打父親葬禮之後,再未見過太田夫人。
她和四年前相比,沒有多大變化。
她有著白皙而細長的脖頸,以及與此不太相稱的渾圓的肩膀,體態比實際年齡更顯輕盈些。眼睛稍大,鼻子和嘴巴顯小。細細打量起來,那小巧的鼻官恰到好處,令人舒心。說起話來,嘴唇看上去有點兒向上翹。
小姐的長脖頸和圓肩膀明顯是繼承了母親的特點,嘴巴比母親的大,緊閉著。比起女兒的嘴,母親的小嘴兒反而顯得有些特別。
小姐的眼睛比她母親的更加烏黑閃亮,含著幾分悲愁。
千佳子瞅著爐子裏的炭火。
“稻村小姐,給三穀少爺獻杯茶,好嗎?你還沒有點茶吧?”
“唉。”
手拿千羽鶴包裹的小姐走了過去。
菊治知道,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的旁邊。
但是,菊治自打看到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之後,總是避免把眼睛轉向稻村小姐。
千佳子讓稻村小姐點茶,大概是想給菊治看看的吧?
小姐走到茶釜前,回頭望望千佳子。
“茶碗呢?”
“哦,就用那隻織部(4)的好啦。”
千佳子說。
“這是三穀少爺家中的老爺最喜歡的茶碗,後來老爺送給我啦。”
小姐麵前的茶碗,菊治是記得的。父親一定用過這隻茶碗,因為這是父親從太田遺孀的手裏接受下來的茶碗。
亡夫的這件心愛之物又從菊治父親手裏轉到千佳子手裏,眼下出現在茶席之上。太田夫人是以何種心境看待這一切的呢?
菊治對沒頭腦的千佳子甚感驚訝。
要說沒頭腦,太田夫人不是更加沒頭腦嗎?
麵對中年女子紛亂繁雜的過去,菊治感到,正在點茶的小姐那副清淨的模樣兒顯得多麼純潔、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