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是1980年,楊俊進入安徽省黃梅戲劇團。
進劇團不久,也就是在1982年,劇團要到香港演出。
楊俊他們之所以能到香港演出,是有前緣的。
20世紀50年代,黃梅戲在安徽發展了起來。不僅僅在國內流行,還通過影片和唱片傳播到了香港。當然,這樣的傳播要歸功於黃梅戲電影《天仙配》。電影讓黃梅戲長出了一雙翅膀,飛得更遠,覆蓋麵更廣。尤其是在港澳地區的放映,效果是空前的。那時港澳地區人人俱唱黃梅調,連著名歌星鄧麗君都是唱黃梅調起家的。歌星、影星對黃梅戲的追捧更讓黃梅戲家喻戶曉。
到80年代初,楊俊、馬蘭他們一批人進入各級劇團。他們的加入,給黃梅戲補充了新鮮血液,強大的陣容,讓安徽上下充滿朝氣和力量。這時,全國戲曲演出日益紅火,黃梅戲演出更是盛況空前,各地黃梅戲劇團翻箱倒櫃,把所有能恢複的劇目演了個遍,安徽全省從省到市到縣有36個劇團(1981年的官方統計)在演出,就這也滿足不了人們的精神需求。那時候,奔波看戲的人群成為一道風景。
有這樣的氛圍和鋪墊,黃梅戲劇團到香港演出順理成章。
1981年秋,在安徽省政府和文化部門支持下,安徽省黃梅戲劇團積極準備赴香港演出,意在打造黃梅戲品牌。演出的指導思想是“以著名演員為藝術指導,以中年演員為骨幹,大膽起用青年演員在舞台上承擔重任”。
去香港演出前夕,劇團把演出人員集中到三十裏鋪排戲。
楊俊看著同學們都帶著練功服去排練了,她心裏有說不出的不舒服。那時的她,常演的角色有《天仙配》裏的三姐、《女駙馬》裏的小春紅、《羅帕記》裏的小汪錦龍,等等。憑她的機靈和才情,這些角色對於她來說,一招一式,一顰一笑,駕輕就熟,很容易就能完成,沒有得到心儀的角色,她不高興,沒有跟著去。
她在藝校時,是綜合素質特別高的女孩子,是光束照著的中心人物,可是此刻,她卻不複學校那樣的光彩,命運的追光照的是別人。她不去排練,對同學有嫉妒心,心裏難受,就去三十裏鋪周圍的果園裏待著。
有時候,隻是望著果子出神。有時候躺在樹下,看著陽光被樹葉切割成許多細細碎碎的光影,想一些不想為外人道的心事。心裏那種屬於少女的不滿像野獸一樣叫囂著,就要掙脫身子,掙脫被衣服包裹起來的聽話和服從。說到底,這是少女時期,自己與自己的衝撞。
煩躁時,她就數果子,一個兩個三個無數個,數完這棵數那棵,一直數到果園的圍牆邊,一直數到夕陽落下時。心裏的小野獸在數果子的過程中,變得委屈,變得不解。很難過的時候,她會把雙手聚攏,接住從樹葉邊緣流下來的雨,還有早晨的露水,流下一些因為好強而從不向外人顯露的淚水。
她想問為什麼。她不知道為什麼。
雖然自己在學校時不算合群的學生,但她基本功很好,綜合素質高,在藝校是高才生,是老師們手裏的寶。不知誰說過,綜合素質高的人去哪兒都吃不了虧,這句話,她記了一輩子,也始終讓自己保持著學習的能力。
到了劇團的她,以為自己會像在學校一樣,獲得大眾的關注,收集眾人的目光,站在台子上,她就是中心,舞台會給她存在感。
可是,沒想到,劇團和學校是不同的兩個世界。學校的第一名和演出的第一順位,是不一樣的排行順序。到了劇團劃分行當後,多是青衣演主角,而小花旦隻演二、三路角色,她沒有一樣是差的,表演、基本功、悟性、模樣,她都不差,可還是不能成為主角。這樣的反差,讓她不服又委屈。她懷疑自己,是自己業務不行了嗎?她說自己行,可怎麼向劇團老師證明自己行?
她不服。
不服,怎麼辦?
不服,也隻能在果園裏數果子,看天看白雲,看地看青草。也在果園裏想著往事。
求學時,她是班裏最小的學生。練功時,她常常頭暈,老師會對千裏迢迢來藝校看望的媽媽說,孩子活動量大,營養不足,身體差會影響成長的。多少年後,媽媽依然心疼地說,家裏最對不起的就是小俊了,那時候,全家省吃儉用也得給小俊買麥乳精。這個沒想著要生下來的孩子,從出生起就是那麼堅強。
她知道自己家裏條件不好,從不向家裏提要求,家裏給買的麥乳精,她一次隻敢吃一點,一桶要吃好久。
她還記得為了節約車費,偶爾還學著逃票。我們都知道,少年的荒唐都不是過錯,這裏有一種隱秘的快樂,那是屬於少年才有的調皮和試著突破規則的嚐試。
在藝校時,她酷愛練功,對於高強度的訓練,從來沒覺得苦。老師的教授,她很快就得要領,她還會被老師指定去給別的同學做示範。
“我是孤雁。”楊俊這樣形容那個時候年少的自己。
一隻孤雁,形單影隻地飛翔在黃梅戲的天空下,沾濕了的翅膀,隻能自己暖幹,低回的鳴叫隻有自己能聽到,下雨了,也隻能自己給自己打傘。
這些,她都不能給家裏講,因為離開家的那一天,爸爸就說過,以後一切都隻能靠自己了。
果園裏陽光婆娑的樹影,接納了楊俊的痛苦和不甘,也在某種程度上對她進行了治療。
任何事都不會一成不變,人生亦然。有高山就有低穀,有沙漠就有草原,轉機還是在楊俊低迷的歎息中來到了。
就在黃梅戲風靡港澳地區的氛圍中,著名導演李翰祥不斷地拍攝黃梅戲或黃梅調影片,先是黃梅調《紅樓夢》,後又一口氣拍了《玉堂春》《鳳還巢》《紅娘》《楊乃武與小白菜》四部黃梅調的影片,還有《貂蟬》《梁山伯與祝英台》等。1957年,他曾在香港看過嚴鳳英王少舫主演、石揮導演的那一版電影《天仙配》,他覺得嚴鳳英的扮相一點兒都不漂亮,但由於演技優異、表演細膩,越看越愛看,越看越覺得美過天仙。他對黃梅戲是熟悉的,或者說,他對黃梅戲、黃梅調或者對中華戲曲是熱愛的。
安徽省黃梅戲劇團正式赴香港演出時,楊俊還是那三個劇目三個小角色:《天仙配》裏的三姐,《女駙馬》裏的小春紅,《羅帕記》裏的小汪錦龍。
他們到達香港的第一場演出就是《女駙馬》,楊俊飾演小春紅。楊俊和平時一樣地演。但這次,奇跡發生了。
●《女駙馬》(楊俊、馬蘭)中,李翰祥導演看中的小春紅(左一)
那天,李翰祥於晚上七點零九分到達新光劇場,當時由香港演出團團長侯甸和安徽省文化局副局長餘耘作陪。後來,李翰祥在他的長篇回憶錄《三十年細說從頭》裏說到了這件事:
《女駙馬》的舞台布景,設計得不錯……前景的幾條柱子不變,而將襯景略一移動,道具稍一更改就可以客廳變花園,洞房變金殿,還真是頗具巧思。飾演女駙馬馮素珍的是19歲的馬蘭,由於年紀輕,當然扮相也就比嚴鳳英秀麗得多。幕啟之後的幾句合唱,真是清脆悅耳。馬蘭在歌聲中背影慢慢轉正之後,緊接幕後的合唱,唱了幾句閨怨,是敘事體的平詞,乍聽起來還真有些嚴鳳英的味道。第二個出場的是扮演丫鬟春紅的楊俊,據說隻有16歲,扮相的甜美俊秀真像她的名字一樣,加上口齒伶俐,動作活潑,一上場就把觀眾的視線全勾到她身上。倒也不是她故意搶戲,而是由於她特別打眼,既俏皮又調皮的緣故。
俏皮又調皮的楊俊吸引了李翰祥的目光。
戲散場後,楊俊正在後台卸妝,聽到後台忽然像炸了鍋一樣,說是大導演李翰祥來後台了。她沒有在意,她認為人家即使來後台,也是來找主角的,跟她沒關係。
然後聽到有人說:“楊俊,有人找。”
正在疑惑間,就聽到有人問:“春紅在哪?小春紅在哪?”
楊俊低頭嘀咕:“春紅,春紅不就是我嗎?”
這時李翰祥已經走進了化妝間。“誰是春紅?”
楊俊抬起頭,羞澀地說:“我就是。”
李翰祥走到楊俊麵前,一把將楊俊抱在懷裏。在場的人都有點蒙,楊俊更是嚇著了,渾身哆嗦。李翰祥看到楊俊的反應,知道自己把她嚇著了,就輕輕地拍了拍楊俊的肩膀,對大家說:“我是李翰祥。”
哇,李翰祥,電影大導演,大家都知道的人物。楊俊也在心裏默默地感歎,繼而就睜著明亮的眼睛,忐忑也渴望地望著這位黑乎乎的高高的大導演。
李翰祥看著俏皮的楊俊,輕輕地問:“你想拍電影嗎?”
“想啊。”楊俊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好,過兩天你就跟我去北京。”
“去北京?去北京幹什麼?”楊俊心裏的疑惑擺在臉上,愣愣地問。
“拍電影啊。”李翰祥笑著耐心地回答。
團裏的人都把羨慕的目光投向了楊俊。楊俊羞澀地低下了頭。她的內心並不像外表那麼平靜,心裏反複回響著聲音:“你們老說我不行,隻能跑龍套,看看,我能行吧?黃梅戲劇團甚至整個安徽省,我是第一個拍電影的人!”內心曾經有多失落,此刻就有多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