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是以一個人的生活經曆為描述對象的小說。中國傳統小說很少是寫一個人的故事,如《紅樓夢》寫了一大群人,《水滸》一寫就是一百零八將。中國小說的名字很喜歡用“夢”或“緣”,尤其是“緣”。兩個人才會有緣。西方的小說正好相反,一個人的名字可以成為書名,如《浮士德》《歐也妮·葛朗台》《安娜·卡列尼娜》《唐·璜》等等,可以把筆墨集中在一個人的內心世界裏進行深入的挖掘,這與西方的個人主義傳統有關。另一方麵,以一個人的命運為主的小說往往含有非常強烈的時間觀念,一個人的時間過程也是一個人的生命過程,時間意識與生命觀念糅合在一起。中國傳統的小說因為強調幾個人、一群人,更多的是強調空間的場景。老舍的小說創作是從閱讀歐洲小說開始的,他寫的是中國的市民社會,但小說形式和觀念更多的則來自西方小說。[4]《駱駝祥子》以一個人的名字為書名,也是接受了西方的觀念,集中寫出了一個人從年輕力壯到自甘墮落的整個過程。這樣一個過程就是時間的演變。通過人的生命過程,把文化曆史帶進去,他也就是接受了西方所謂的“典型性格”“典型環境”的方法。
《駱駝祥子》的主題和故事內容都是非常悲觀的。老舍早期的幽默、滑稽為五四新文學的“悲情”所替代,他寫了一個人的一生從肉體的崩潰到精神的崩潰,寫了“個人主義的末路鬼”——個人主義走到了盡頭。這個“個人主義”與“五四”時期流行的“個人主義”不一樣,是指一個人力車夫靠自己的體力勞動生活的意思。一開始,祥子認為他有的是力氣,可以自食其力,這是農民到城市後的原始正義理想。他從農村到了城市,從農民成為一個人力車夫,就像農民想擁有自己的土地那樣,希望攢錢買車,然後越買越多,最後做“人和車廠”劉四爺那樣的老板。但是,現實社會沒有為他們提供實現這種理想的保障。老舍沒有寫到製度的問題,而是寫他們地位太低,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小說裏麵有個人力車夫說了一句話:我們都像螞蚱一樣,沒有能力使自己發達起來。那個孫偵探,本來不過是個兵痞流氓,不過是嚇唬祥子,這純粹是敲詐,但他威逼說,“把你殺了像抹個臭蟲”。這個人本身地位也是很低的,但在他眼裏,祥子是沒有任何社會地位的。祥子的理想一直是靠自己的勞動力維持生活,小說就寫到了一個二強子和一個老馬,他們都曾經年輕力壯,後來慢慢地老了。人力車夫的收入非常低,社會不可能為他們提供必要的生活保障,所以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快點生兒子,兒子快點長大,來頂替自己,使自己有所保障。可是由於天災人禍,老馬的兒子死了,後來他的孫子也死了,他就淪為乞丐。二強子的兒子很小,隻好把女兒賣了。老舍提供了非常現實的社會內涵:人力車夫的經濟能力、社會地位,都不足以給他們帶來生活保障,那麼,人力車夫年輕時輝煌了一陣子以後,很快就會遭遇可悲的下場。有人說,老舍寫的故事太苦,太沒希望了,[5]但老舍當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現實。在這裏,小市民樂天知命的樂觀主義已經被“悲情”的啟蒙精神所取代。
(本文作者陳思和係複旦大學中文係教授、博導,複旦大學圖書館館長。本文選自他的課堂講義《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有刪節。)
[1] 老舍《小型的複活》,收錄於曾廣燦、吳懷斌編《老舍研究資料》(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121頁。
[2] 老舍《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收錄於《老舍研究資料》(上),第524頁。
[3] 老舍《我怎樣寫〈駱駝祥子〉》,分別收錄於《老舍研究資料》,第609、606、607、609、610頁。
[4] 老舍說他最初創作時:“對中國的小說我讀過唐人小說和《儒林外史》什麼的,對外國小說我才念了不多,……後來居上,新讀過的自然有更大的勢力,我決定不取中國小說的形式,可是對外國小說我知道的並不多,想選擇也無從選擇起。”《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收錄於《老舍研究資料》,第523頁。
[5] 老舍《〈駱駝祥子〉(修訂版)後記》,收《老舍研究資料》,第6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