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床上,雲帳若隱若現,琵琶像剖開的半隻鴨梨。琵琶造型亦如仕女的話,那三弦仿佛一個精瘦男人。
琵琶是盛唐詩歌,是醉酒貴妃。三弦隻是流落江南的李龜年。
貴妃在架子床上合趴著身體,剖開半隻鴨梨,這一所房間較為曖昧的色彩。
大方角櫃上的腰圓拉手,才被濕布拭過,燦爛正午的天色。許多箱櫃都在日子中消失,從消失中,他收藏拉手。花瓣拉手。葉莖拉手。雙魚拉手。回紋拉手。箭頭拉手。這些銅質的拉手,似乎能牽著他拉開不存在的箱蓋和櫃門。
他躲進櫃中。平原上,她采采芣苢,扣住葉莖拉手。她的手指是脫皮而來的柳條。芣苢斷裂的聲音,綠聲音貼住指尖——她采采芣苢,芣苢已采一筐,隻是不知道會疏失這叫法:一樣的“芣苢”在後世平原上已被喊作“車前子”了。
村裏炊煙競相嫋嫋一頂雲帳罩住田園和它的生活。牛羊下來,她扣住葉莖拉手,把一棵碩壯的芣苢藏進箱底,等著以後複活——壓在一件薄如蟬翼的綢衫下,當初稱之為深衣。
宛若插在鬢間,半枝山桃花好,好姻緣,一千年的修行。她柳條般的手指扣住葉莖拉手,拉開箱蓋。而他那時正在櫃中,櫃門上的拉手是花瓣形的。葉莖拉手上貼著芣苢斷裂的聲音。
葉莖上貼著芣苢斷裂的濃綠的聲音。花瓣拉手,朝花花瓣?夕花花瓣?朝花夕拾是一種緣分,夕花朝拾更是一種緣分。有隔了一個朝代的蒼茫。
大緣分都有隔朝隔代的蒼茫,隔朝隔代,櫃門上的花瓣拉手含苞未放,如一把鎖,鎖住塵世中還守著最初想象的情種。
萬念俱灰的時候,情種就脫胎為悲天憫人的高僧。
許多箱櫃都消失了,赤裸的他還握著一些拉手。右手食指扣住這一隻——他的右手食指由於寫作而變形,內側貼著不是芣苢斷裂的濃綠貼著它,而是墨水,墨水一聲漆黑的呐喊,痕跡的右手食指扣住——這一隻拉手是回紋形的。聽到織錦如幹荷葉。
在一池幹荷葉上,蓮蓬偽托玉盤。
心尖玫紅的一點乳暈。碧玉的盤子,清供情天欲海的浩然之心。他聽到織錦,就看到《璿璣圖》。叫蕙的女子,叫蕙的悔恨自傷的女子,哀腸九曲,錦織回文:她把一根蠶絲從秋繭中一唱三歎地抽出,若無盡期。
抽成了一卷春雲,抽成了一篆燭煙,她又把蠶絲纏繞,向虛空處的繭。
繭已不存,蛹已化蛾,這一根若無盡期的蠶絲——或者苦無盡期的蠶絲——向虛空中的繭纏繞,虛空中還有繭嗎?
不知道。碧海青天,大概也就是虛空夜夜。那麼咄咄怪事,書空著一個又一個打開箱蓋或櫃門的動作,他扣住拉手。
一生打開箱蓋、打開櫃門,能有幾次?
一生能被幾次打開?
“哢嗒”一下:“哢嗒”是打開的聲音,也是關上的聲音。
他枯坐圈椅,明朗的弧度仿佛梨的底部。他的手掠過剖開的半隻鴨梨。金黃的梨皮上,灑著若幹青綠斑點。小小的青綠的斑點,白石苔痕。遙遠麵孔上的雀斑。一位女子的麵孔上多少要有一點雀斑,這是燈罩一角描著的梔子花……回家路上的女子忽然停住腳步,她脫下鞋子,要倒出半爿瓜子殼……街燈捉住她提起的腳,腳在晃動。麵孔也在晃動。一位女子的麵孔上是要有一點雀斑的,當然不能很多,否則不是麵孔,而是雀巢了。他從圈椅上站起,走到架子床邊,拍拍琵琶。於是,寂寞的日子裏響聲排闥。他不會彈琵琶,所以把弦拆掉:就像沒有時間觀,他就把手表拆開,在裏麵塞入一根燈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