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許多事件難以預料,也無法事先設計。年初原來根本沒打算出門,沒承想,新年伊始,因一項難以推脫的邀約,我再度去了西安。
從西安回來須經洛陽,洛陽卻是我必駐的地方。
洛陽有我的兄長葉鵬。鵬兄所在之地,是我生命的驛站。在他那兒逗留,一向都是毋庸言說的。自從別離中原、自從鵬兄近年屢屢為疾患所累、幾度在醫生的手術刀下脫險掙出“鬼門關”後,每次兄妹聚首,我心底無時不湧起一種分外珍惜的情緒。此中感傷的成分,又是隻能在心底默想而不願說出口的。人生苦短也苦忙,一霎眼,鵬兄已是霜發滿頭六十過七的人了,而我自己也在蹉跎中迎來了“本命”的“馬年”。
鵬兄卻比我樂觀,在很多事上。為我這突如其來的走訪,為我仍是隻能小住幾日,他樂顛顛地張羅我在洛陽的“日程”。沒承想,他安排的第一個項目就是陪我去小浪底看黃河。
到小浪底看黃河?雖是暖冬,邙山畢竟寒風料峭嗬。
終於還是興致勃勃地去了,畢竟是去看黃河,畢竟是去看如今名聲在外的小浪底啊!
幾十年來,小浪底工程幾上幾下,而今終於在世人麵前凸現了它雄偉的姿顏。關於它在幾十年中的風霜雨雪,我這個已成“外來客”的人,當然難以記得條理分明,倒是有關它的逸事趣聞,成了我一路聽聞的非常開心的笑料。
還想說的是,我畢竟做過二十多年河南人,對流淌中原大地的黃河,自有一種廝纏不去的情結。每當我站在它的身邊,親親近近地看著闊別多年的她、近近親親地體會她的狂野豪放的氣勢時,那種與親人久別重逢的戰栗,就會霎時傳遍全身。哦,黃河,風嘯馬嘶、天水奔來、濁浪滔天……長駐我夢中、永存我心中的黃河嗬!
可今天,奇了!高天風和日麗,四周安寧靜謐,被無數年期盼、被數不盡血汗改造後的黃河小浪底河段,呈現出迥然不同的模樣:寬寬大河,竟如清亮溫柔的江南湖海嫋娜悠悠!
我驚詫不已了:黃河原來也有這樣一副安寧清亮的形態!黃河果然也有這樣一副溫柔寬厚的慈父神態!
鵬兄的學生租來了一條小遊船,寒風料峭的冬日,這一天好像就是我們這條絕無僅有的小船,在慢慢地“悠”。
於是,慢慢“悠”在小浪底的河段上,我突然想起了他:光年老師。
以往也常常憶及光年老師,但是,從沒有像這次這樣——溫婉綿長一幕幕地想起他,而且,是在如慈父般的黃河,在他安詳寬厚的胸膛——小浪底上。
那一日,斷斷不是預感了什麼,而僅僅是因為當時的微微惆悵——不久前,在京參加第六次全國作代會,會上意外地沒有見到光年老師,原曾想過要去探訪他,隻是會中匆忙和一時不便,竟未成行,但聽說他身體尚好,便大意地疏忽了。
沒有預感,隻有回憶,漫漫水路六十裏,我翻來覆去對兄長葉鵬再次敘說起光年老師,雖然,很多內容他早已知曉並和我同樣稔熟,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說。
首先是對光年老師的尊敬和思念,鵬兄和我如出一轍;思念往往更能觸景生情:因為,名字能與這條偉大的河流連在一起的,隻有他們——光未然與冼星海。
我頓時憶起這兩個名字對我的最早啟蒙,五十多年前的往事聯翩來至心頭。
五十多年前,我還是個小學生。
我真切地記得:我的班主任老師,曾拿著用毛邊紙抄寫的歌本,以她特有的沙嗓子,在宿舍裏小聲哼唱著幾首我以往從未聽過的歌;我真切地記得的,還有老師在哼唱時那副令我驚異的時而莊嚴時而哀怨的神情。當時的我,當然不明白老師低聲而執著的哼唱、她的不同往常的神情,全跟她的另一個身份有關:那時的她,是個地下黨。
因為太小,我忘了而後發生的許多事,許多事其實也與那些歌有關;但我記得的是,那歌本上赫然寫著五個字:《黃河大合唱》;老師除了翻來覆去唱著其中一支“黃水奔流向東方”外,後來好像還唱了什麼《山那邊呀好地方》……當我指著那歌本上的兩個名字“冼星海”“光未然”問是什麼人時,老師神秘地抿嘴一笑,並沒有認真解釋。
當然是因為當時的我,畢竟太小;當時的我,隻記得老師壓著沙嗓子照著《黃河大合唱》唱出的一支支歌,特別好聽;還記得老師一唱到“黃河”,就淚花閃爍,神情也有點肅然;這時的我,才第一次明白了黃河是條很大很大的河,黃河在很遠很遠的北方……
很遠很遠的黃河,奔騰咆哮,河流萬裏長,奔騰咆哮的黃河,還伴隨著無數苦難……漸漸地明白這一切,是當了初中生時。初中的語文、曆史和地理課本中,黃河是必然被提及的一條偉大河流;而《黃河大合唱》和“黃水奔流向東方”後來也成了我們在初中文娛活動中必然被排練的文娛節目。於是,在漸漸明白有關黃河和《黃河大合唱》時,光未然這一名字,伴隨著莊嚴、神聖;伴隨著如同眺望天上星宿般的尊仰,走進了我的心底。
在敘說這些近乎瑣屑的往事時,我不能不略去歲月的許多過程。無法略去的,是少年的我在幾十年歲月中對“父親河”——黃河(受師長的教導,我們同時將長江喻作“母親河”)的真誠熱愛,這其中,當然還包括了我和我的師輩、親族、同輩人對一個文學家的尊仰,對一個曾經在中華民族不平凡歲月付出不平凡勞績的詩人的尊仰;對詩歌的尊仰也因了《黃河大合唱》而更加真切而深刻:因為它是血火烽煙中的不朽詩篇和傳世薪火;是激勵中華兒女昂揚奮進的經典之作,是中華民族的精、氣、神的象征。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在困頓的青春歲月,對文學的如饑如渴的閱讀,是我化解挫折和磨難的唯一良藥。一次,很偶然地在《劇本》月刊讀了蘭光的《最後一幕》,這部描寫“抗敵演劇隊”和“孩子劇團”活動的劇作,從人物、劇情到劇情的真實背景,都引起我極濃的興趣。從此,我更知道了“光未然”——“張光年”,不僅才冠群倫、詩情激越,還有非常輝煌的革命業績,此後,張光年——光未然,在我腦海中越發溢彩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