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與笑(1 / 1)

序一

秋心之死,第一回給我喪友的經驗。以前聽得長者說,寫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無的,我們所可以文字表現者隻是某一種情意,固然不很粗淺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今日我始有感於此言。在戀愛上頭我不覺如此,一向自己作文也是興會多佳,那大概都是做詩,現在我要來在亡友的遺著麵前寫一點文章,屢次提起筆來又擱起,自審有所道不出。人世最平常的大概是友情,最有意思的我想也是友情,友情也最難言罷,這裏是一篇散文,技巧俱已疏忽,人生至此,沒有少年的意氣,沒有情人的歡樂,剩下的倒是幾句真情實話,說又如何說得真切。不說也沒有什麼不可,那麼說得自己覺得空虛,可有可無的幾句話,又何所惆悵呢,惟吾友在天之靈最共歎息。古人詞多有傷春的佳句,致慨於春去之無可奈何,我們讀了為之愛好,但那到底是詩人的善感,過了春天就有夏天,花開便要花落,原是一定的事,在日常過日子上,若說有美趣都是美趣,我們可以“隨時愛景光”,這就是說我是不大有傷感的人。秋心這位朋友,正好比一個春光,綠暗紅嫣,什麼都在那裏拚命,我們見麵的時候,他總是燕語呢喃,翩翩風度,而卻又一口氣要把世上的話說盡的樣子,我就不免於想到辛稼軒的一句詞,“倩誰喚流鶯聲住”,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暗地歎息。我愛惜如此人才。世上的春天無可悼惜,隻有人才之間,這樣的一個春天,那才是一去不複返,能不感到摧殘。最可憐,這一個春的懷抱,洪水要來淹沒他,他一定還把著生命的槳,更作一個春的掙紮,因為他知道他的美麗。他確確切切有他的懷抱,到了最後一刻,他自然也最是慷慨,這叫做“無可奈何花落去”。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們對於一個聞道之友,隻有表示一個敬意,同時大概還喜歡把他的生平當做談天的資料,會怎麼講就怎麼講,能夠說到他是怎樣完成了他,便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得意的工作。秋心今年才二十七歲,他是“齎誌以歿”,若何可言,哀矣。

若從秋心在散文方麵的發展來講,我好像很有話可說。等到話要說時,實在又沒有幾句。他並沒有多大的成績,他的成績不大看得見,隻有幾個相知者知道他醞釀了一個好氣勢而已。但是,即此一冊小書,讀者多少也可以接觸此君的才華罷。近三年來,我同秋心常常見麵,差不多總是我催他作文,我知道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處處閃眼,然而沒有一個線索,稍縱即逝,他不能同一麵鏡子一樣,把什麼都收藏得起來。他有所作,也必讓我先睹為快,我捧著他的文章,不由得起一種歡欣,我想我們新的散文在我的這位朋友手下將有一樹好花開。據我的私見,我們的新文學,散文方麵的發達,有應有盡有的可能,過去文學許多長處,都可在這裏收納,同時又是別開生麵的,當前問題完全在人才二字,這一個好時代倒是給了我們充分的自由,雖然也最得耐勤勞,安寂寞。我說秋心的散文是我們新文學當中的六朝文,這是一個自然的生長,我們所欣羨不來學不來的,在他寫給朋友的書簡裏,或者更見他的特色,玲瓏多態,繁華足媚,其蕪雜亦相當,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秋心年齡尚輕,所以容易有喜巧之處,幼稚亦自所不免,如今都隻是為我們對他的英靈被以光輝。他死後兩周,我們大家開會追悼,我有挽他一聯,文曰,“此人隻好彩筆成婪,為君應是曇華招魂”。即今思之尚不失為我所獻於秋心之死一份美麗的禮物,我不能畫花,不然我可以將這一冊小小的遺著為我的朋友畫一幅美麗的封麵,那畫題卻好像是潦草的墳這一個意思而已。

二十一年十二月八日,廢名。

(《淚與笑》,一九三四年六月上海開明書店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