馭聰的一生過得很平凡,縱使不是這樣的短,恐怕也不會有什麼稀奇的花樣出來,然而,在與馭聰熟悉的人,卻始終覺得這個人太奇特了。他有一篇文章題目叫做《觀火》,我們覺得他本身就像一團火,雖然如此,但他不能真實的成一團火,隻是把這一團火來旁觀——他在人生裏翻斤鬥,出入無定,忽悲忽喜。十年都市的生活,把這位“好孩子”的潔白心靈染上世故人情的顏色,他無法擺脫現實,躲藏這裏頭又沒有片刻的安寧,他旁觀自己,旁觀他人,他真有所得,他立刻又放下了,他彷徨無已,他沒有“入定”一般的見道,他的所得卻是比不平凡的人多得多了。
他的情感也是屬於平凡的人的,但也沒有比這個再親切的。初次見他的人也許感到有一點冷氣,但隻要你是知道他,他會慢慢自己點著,燒熱來應付你們,我覺得他對人生最有趣味而不敢自己直接冒昧來嚐試——這解釋了他對朋友的態度。他會忽然鳴金收軍,你不要氣餒,他遲早總會降服了你,這當中使你感到未曾有過的溫情,他的法門極多,卻無一不是從內心出來,他的語言是整塊成堆的,透明的而不是平麵的,真夠攪亂了你的胸懷。他走後,這印象留下,延長下去很久,馭聰的朋友們有誰不覺得受他牽引,糾纏你的心曲而無法開交呢?
他耽於書卷比誰都厲害一點,他不受任何前輩先生的意見支配,他苦討冥搜,他自己就是“象罔”,這確是最能得古人精髓的人應有的本色,可惜大多數人都失去了這本色。我們隨便拿他一篇文章來看,立刻就能知道學究的話沒有進過他的門限,他口上沒有提過學問這兩個字,這樣他得了正法眼藏,但是有的到了這境界的人轉到學究那邊去了,自己關住了。他能守能攻,無征不克,他的趣味的駁雜配得上稱獺祭魚,所以什麼東西都可在他的腦海裏來往自如,一有逗留,一副對聯,半章詩句都能引起他無數的感想與附會,扯到無窮遠去,與他親密的人領會這錯中錯,原諒他,佩服他,引起的同感非常曲折深邃,這的確不是非深知他的人所能知道的。
說到他的文章,時常有晦澀生硬的地方,正是在這裏頭包藏了他的深情密意,不,密意是說深入的意思,這是好孩子的話——我們又像見著一個從未見過的生氣蓬勃的哲人——他把自己所見所思的,吞吞吐吐地說出,不把他當作他在給你Confidence的人,不會看懂,因為他就不曾想過做什麼文章,所以他的文章是朋友們的寶藏,神氣十分像他的話匣子開起來的時候。可惜畢竟是文章,終有一個結束,總不如他本人來得生動,來得滔滔不絕,誰能想到滔滔不絕的生命之流會在他身上中斷了,這一切停住了,他到另一世界去了,在這邊留下一個不可彌補的偌大的空虛。在深夜我想起他的談笑豐姿,想起他撇下的家庭,這是一件不能令人相信的事,這是一件慘不堪言的事。
馭聰昔日常常說青年時候死去在他人的記憶裏永遠是年輕的,想不到他自己應了這一句話,我們雖然不敢一定要挽留他在這悲苦的世上頹老下去,但在這崎嶇的人生道上忽然失去這樣的一個同伴,在記憶裏的他清新的麵孔,不斷給我無涯際的痛心,惆悵至於無窮期……
這樣的一個人僅僅留下幾十篇文章,結集起來算是朋友們對他做的一件事,此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盡力的,我苦於無話可說,不料在他死後僅僅一年餘,居然也能寫出這篇充滿理智的文字,這也是人間世可悲痛的事。
劉國平
(《淚與笑》,一九三四年六月上海開明書店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