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中夢話(二)(2 / 3)

聽說做“尋金記”和“馬戲”主角的賈波林也是很憂鬱的。這是必然的,否則,他絕不能夠演出那趣味深長的滑稽劇。英國十九世紀浪漫派詩人Coleddge曾說:我是以眼淚來換人們的笑容。他是個談鋒極好的人,每天晚上滔滔不絕地討論玄學詩體以及其他一切的問題,他說話又深刻又清楚,無論誰都會忘了疲倦,整夜坐在旁邊聽他娓娓地清談。他雖然能夠給人們這麼多快樂,他自己的心境卻常是枯燥煩惱到了極點。寫“心愛的貓兒溺死在金魚缸裏”和“癡漢騎馬歌”的Cray和Cowper也都是愁悶之神的犧牲者。Cowper後來愁悶得瘋死了,Cray也是幾乎沒有一封信不是說愁說恨的。晉朝人講究談吐,喜歡詼諧,可是晉朝人最愛講達觀,達觀不過是愁悶不堪,無可奈何時的解嘲說法。殺人犯當臨刑時節,常常唱出滑稽的歌曲,人們失望到不能再失望了,就咬著牙齒無端地狂笑,覺得天下什麼事情都是好笑的。這些事都可以證明滑稽和愁悶的確有很大的關係。

詼諧是由於看出事情的矛盾。蕭伯納說過,“天下充滿了矛盾的事情,隻是我們沒有去思索,所以看不見了”。普通人,尤其那笑嘻嘻的人們與物無忤地天天過去,無憂無慮無歡無喜。他們沒有把天下事情放在口裏咀嚼一番,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味道,草草一生就算了。隻有那班愁悶的人們,無往而不自得,好像上帝和全人類聯盟起來,和他搗亂似的。他背著手噙著眼淚走遍四方,隻覺到處都是灰色的。他免不了拚命地思索,神遊物外地觀察,來遣悶消愁。哈哈!他看出世上一切物事的矛盾,他抿著嘴唇微笑,寫出那趣味雋永的滑稽文章,用古怪筆墨把地上的矛盾窮形盡相地描寫出來。我們讀了他們的文章,看出埋伏在宇宙裏的大矛盾,一麵也感到洞明了事實真相的痛快,一麵也隻得無可奈何地笑起來了。沒有那深深的煩悶,他們絕不能瞧到這許多很顯明的矛盾事情,也絕不會得到詼諧的情緒和沁人心脾的滑稽辭句。滑稽和愁悶居然有因果的關係,這個大矛盾也值得愁悶人們的思索。

因為詼諧是從對於事情取種懷疑態度,然後看出矛盾來,所以懷疑主義者多半是用詼諧的風格來行文,因為他承認矛盾是宇宙的根本原理。Voltaire,Montaigne和當代的法朗士,羅素的書裏都有無限滑稽的情緒。

法國的戲劇家Baumarchais說:“我不得不老是狂笑著,怕的是笑聲一停,我就會哭起來了。”這或者也是愁悶人所以滑稽的原因。

三、“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文學史

記得五年前,當我大發哲學迷時候,天天和C君談那玄而又玄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哲學問題。那時C君正看羅素著的《哲學概論》,羅素是反對學生讀哲學史的,以為應該直接念洛克,休謨,康德等原作,不該隔靴搔癢來念博而不專的哲學史。C君看得高興,就寫一封十張八行的長信同我討論這事情,他仿佛也是讚成羅素的主張。後來C君轉到法科去,我在英文係的講堂坐了四年,那本紅筆畫得不成書的Thilly哲學史也送給一位朋友了,提起來真不勝有滄桑之感。從前馬馬虎虎讀的洛克,笛卡兒,斯賓諾莎,康德的書,現在全忘記了,可是我現在對哲學史還是厭惡,以為是無用的東西。由我看來,文學史是和哲學史同樣沒有用的。文學史的唯一用處隻在讚揚本國文字的優美,和本國文人的言行的純潔……總之,滿書都是甜蜜蜜的。所以我用王右丞的頌聖詩兩句,來形容普通文學史的態度。

普通文學史的第一章總是說本國的文字是多麼好,比世界上任一國的文字都好,克魯泡特金那樣子具有世界眼光的人,編起俄國文學史(Russian Literature Its Ideals & Realitics)來,還是免不了這個俗套。這是狹窄的愛國主義者的拿手好戲,中國到現在還沒有一本像樣的文學史,也可以說是一件幸事。第一口蜜喝完了,接著就是曆代文人的行狀。隱惡揚善,把幾百個生龍活虎的文學家描寫成一堆模糊不清毫無個性的聖賢。把所有做教本用的美國文學史都念完,恐怕也不知道大文豪霍桑曾替美國一個聲名狼藉的總統捧場過,做一本傳記,對他多方頌揚,使他能夠被選。歌德,惠特曼,王爾德的同性愛是文學史素來所不提的。莎士比亞的偷鹿文學史家總想法替他掩飾辯護。文學史裏隻讚揚拜倫助希臘獨立的慷慨情懷,沒有說到他待Leigh Hunt的刻薄。這些劣點雖然不是這幾位文學家的全人格的表現,用不著放大地來注意,但是要認識他們的真麵目,這些零星罪過也非看到不可,並且我覺得這比他們小孩時候的聰明和在小學堂裏得獎這些無聊事總來得重要好多。然而仁慈愛國的普通文學史家的眼睛隻看到光明那麵,弄得念文學史的人一開頭對於各文學家的性格就有錯誤的認識。誰念過普通英國文學史會想到Wordsworth是個脾氣極壞,態度極粗魯的人呢?可是據他的朋友們說,他經常和人吵架,談到政治,總是捶桌子。而且不高興人們談“自然”,好像這是他的家產樣子。然而,文學史中隻說他愛在明媚的湖邊散步。

中國近來介紹外國文學的文章多半是采用文學史這類的筆法。用一大堆頌揚的字眼,恭維一陣,真可以說是新“應製”體。弄得看的人隻覺得飄飄然,隨便同情地跟著嘖嘖稱善。這種一味奉承的批評文字對於讀者會養成一種隻知盲目地讚美大作家的作品習慣,絲毫不敢加以好壞的區別。屈服於權威的座前已是我們的國粹,新文學家用不著再抬出許多沾塵不染的洋聖人來做我們盲目崇拜的偶像。

我以為最好的辦法是在每本文學史裏敘述各作家的性格那段底下留著一頁或者半頁的空白,讓讀者將自己由作品中所猜出的作者性格和由不屬於正統的批評家處所聽到的話拿來填這空白。這樣子曆代的文豪或者可以恢複些人氣,免得像從前繡像小說頭幾頁的圖畫,個個都是一副同樣的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