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來,求師訪友,足跡走遍天涯,回想起來給我最大益處的卻是“遲起”,因為我現在腦子裏所有些聰明的想頭,靈活的意思多半是早上懶洋洋地賴在床上想出來的。我真應該寫幾句話讚美它一番,同時還可以告訴有誌的人們一點遲起藝術的門徑。談起藝術,我雖然是門外漢,不過對於遲起這門藝術倒可說是一位行家,因為我既具有明察秋毫的批評能力,又帶了甘苦備嚐的實踐精神。我天天總是在可能範圍之內,盡量地滯在床上——是我們的神廟——看著射在被上的日光,暗笑四周人們無謂的匆忙,回味前夜的癡夢——那是比做夢還有意思的事,細想遲起的好處,唯我獨尊地躺著,東倒西傾的小房立刻變做一座快樂的皇宮。
詩人畫家為著要追求自己的幻夢,實現自己的癡願,寧可犧牲一切物質的快樂,受盡親朋的詬罵,他們從藝術裏能夠得到無窮的安慰,那是他們真實的世界,外麵的世界對於他們反變成一個空虛。遲起藝術家也具有同等的精神。區區雖然不是一個遲起大師,但是對於本行藝術的確有無限的熱忱——藝術家的狂熱。所以讓我拿自己做個例子罷。當我是個小孩的時候,我的生活由家庭替我安排,毫無藝術的自覺,早上六點就起來了。後來到北方念書去,北方的天氣是培養遲起最好的沃土,許多同學又都是程度很高的遲起藝術專家,於是絕好的環境同朋輩的切磋使我領略到遲起的深味,我的忠於藝術的熱度也一天一天地增高。暑假年假回家的時候,總在全家人吃完了早飯之後,我才敢動起床的念頭。老父常常對我說清晨新鮮空氣的好處,母親有時提到重溫稀飯的麻煩,慈愛的祖母也屢次向我姑母說“早起三日當一工”(我的姑母老是起得很早的),我雖然萬分不願意丟失大人們的歡心,但是為著忠於藝術的緣故,居然甘心得罪老人家。後來老人家知道我是無可救藥的,反動了憐惜的心腸,他們早上九點鍾的時候走過我的房門前還是用著足尖;人們溫情地放縱我們的弱點是最容易刺動我們麻木的良心,但是我總舍不得違棄了心愛的藝術,所以還是懊悔地照樣地高臥。在大學裏,有幾位道貌岸然的教授對於遲到學生總是白眼相待,我不幸得很,老做他們白眼的鵠的,也曾好幾次下個決心早起,免得一進教室的門,就受兩句冷諷,可是一年一年地過去,我足足受了四年的白眼待遇,裏頭的苦處是別人想不出來的。有一年寒假住在親戚家裏,他們晚飯的時間是很早的,所以一醒來,腹裏就咕隆地響著,我卻按下饑腸,故意想出許多有趣事情,使自己忘卻了肚餓,有時餓出汗來,還是堅持著非到十時是不起來的。對於藝術我是多麼忠實,情願犧牲。枵腹做詩的愛倫·坡,真可說是我的同誌。後來人世謀生,自然會忽略了藝術的追求;不過我還是盡量地保留一向的熱誠,雖然已經是夠墮落了。想起我個人因為遲起所受的許多說不出的苦痛,我深深相信遲起是一門藝術,因為隻有藝術才會這樣帶累人,也隻有藝術家才肯這樣不變初衷地往前犧牲一切。
但是從遲起我也得到不少的安慰,總夠補償我種種的苦痛。遲起給我最大的好處是我沒有一天不是很快樂地開頭的。我天天起來總是心滿意足的,覺得我們住的世界無日不是春天,無處不是樂園。當我神怡氣舒地躺著的時候,我常常記起勃朗寧的詩:“上帝在上,萬物各得其所。”(魚遊水裏,鳥棲樹枝,我臥床上。)人生是短促的,可是若使我們有過光榮的青春,我們的一生就不能算是虛度,我們的殘年很可以傍著火爐,曬著太陽在回憶裏過日子。同樣的一天的光陰是很短促的,可是若使我們有過光榮的早上(一半時間花在床上的早晨!)我們這一天就不能說是白丟了,我們其餘時間可以用在追憶清早的幸福,我們青年時期若使是歡欣的結晶,我們的餘生一定不會很淒涼的,青春的快樂是有影子留下的,那影子好似帶了魔力,慘澹的老年給它一照,也呈出和藹慈祥的光輝。我們一天裏也是一樣的,人們不是常說:一件事情好好地開頭,就是已經成功一半了;那麼賞心悅意的早晨是一天快樂的先導。遲起不單是使我天天快活地開頭,還叫我們每夜高興地結束這個日子;我們夜夜去睡的時候,心裏就預料到明早遲起的快樂——預料中的快樂是比當時的享受,味還長得多——這樣子我們一天的始終都是給生機活潑的快樂空氣圍住,這個可愛的景象卻是遲起一手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