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朝”一刻值千金——懶惰漢的懶惰想頭之一(2 / 2)

遲起不僅是能夠給我們這甜蜜的空氣,它還能夠打破我們結結實實的苦悶。人生最大的愁憂是生活的單調。悲劇是很熱鬧的,怪有趣的,隻有那不生不死的機械式生活才是最無聊賴的。遲起真是唯一的救濟方法。你若使感到生活的沉悶,那麼請你多睡半點鍾(最好是一點鍾),你起來一定覺得許多要幹的事情沒有時間做了,那麼是非忙不可——“忙”是進到快樂宮的金鑰,尤其那自己找來的忙碌。忙是人們體力發泄最好的法子,亞裏士多德不是說過人的快樂是生於能力變成效率的暢適。我常常在辦公時間五分鍾以前起床,那時候洗臉拭牙進早餐,都要限最快的速度完成,全變做最浪漫的舉動,當牙膏四濺,臉水橫飛,一手拿著頭梳,對著鏡子,一麵吃麵包時節,誰會說人生是沒有趣味呢?而且當時隻怕過了時間,心中充滿了冒險的情緒。這些暗地曉得不礙事的冒險興奮是頂可愛的東西,尤其是對於我們這班不敢真真履險的懦夫。我喜歡北方的狂風,因為當我們銜著黃沙往前進的時候,我們仿佛是斬將先登,衝鋒陷陣的健兒,跟自然的大力肉搏,這是多麼可歌可泣的壯舉,同時除開耳孔鼻孔塞點沙土外,絲毫危險也沒有,不管那時是怎地像煞有介事樣子。冒險的嗜好哪個人沒有,不過我們膽小,不願白丟了生命,仁愛的上帝,因此給我們遮地蔽天的刮風,做我們安穩冒險的材料。住在江南的可憐蟲,找不到這一天賜的機會,隻得英雄做時勢,遲些起來,自己創造機會。就是放假期間,十時半起床,早餐後抽完了煙,已經十一時過了,一想到今天打算做的事情一件也沒有動手,趕緊忙著起來——天下裏還有比無事忙更有趣味的事嗎?若使你因為遲起挨到人家的閑話,那最少也可以打破你日常一波不興無聲無臭的生活。我想凡是嚐過生活的深味的人一定會說痛苦比單調灰色生活強得多,因為痛苦是活的,灰色的生活卻是死的象征。遲起本身好似是很懶惰的,但是它能夠給我們最大的活氣,使我們的生活跳動生姿;世上最懶惰不過的人們是那般黎明即起,老早把事做好,坐著呆呆地打嗬欠的人們。遲起所有的這許多安慰,除開藝術,我們哪裏還找得出來呢?許多人現在還不明白遲起的好處,這也可以證明遲起是一種藝術,因為隻有藝術人們才會這樣地不去睬它。

現在春天到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五六點鍾醒來,就可以看見太陽,我們可以醉也似的躺著,一直躺了好幾個鍾頭,靜聽流蔦的巧囀,細看花影的慢移,這真是遲起的絕好時光。能讓我們天天多躺一會兒罷,別辜負了這一刻千金的“春朝”。

《懶惰漢的懶惰想頭》是當代英國小品文家Jerome’K Jerome(傑羅姆·凱·傑羅姆)的文集名字(Idle Thoughts of An Idle Fellow),集裏所說的都是拉閑扯散,瞎三道四的廢話,可是自帶有幽默的深味,好似對於人生有比一般人更微妙的認識同玩味——這或者隻是因為我自己也是懶惰漢,官官相衛,惺惺惜惺惺,那麼也好,就隨它去罷。“春宵一刻值千金”這句老話,是誰也知道的,我覺得換一個字,就可以做我的題目。連小小二句題目,都要東抄西襲湊合成的,不肯費心機自己去做一個,這也可以見我的懶惰了。

在副題目底下加了“之一”兩字,自然是指明我還要繼續寫些這類無聊的小品文字,但是什麼時候會寫第二篇,那是連上帝都不敢預言的。我是那麼懶惰,有時晚上想好了意思,第二天起得太早,心中一懊悔,什麼好意思都忘卻了。

(《春醪集》,一九三〇年三月上海北新書局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