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樓蘭美女的12封信
4000年前的早晨,一個叫樓蘭的女子在每月的七日都會用蘆葦根蘸著海子旁的露水,畫一些字符,那些彎彎曲曲的字寫在樹葉、蘆花、沙土、漣漪、果實以及鳥翅上。有時,字一麵寫著就一麵消失了。她並不在意那些字的走向和去處,一任那些字水一樣滲入沙地中,被陽光解讀;漾在瀲灩水波中,任魚群追逐。她吹起一隻蘆花,看著白色飛絮悠悠飄蕩,那些字化在空中,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物的敘事,變成了一封又一封看不見的私密信函,寄給遙遠的歲月,一共十二封。你能收到嗎?
壹月
露水不知不覺地沾濕了睫毛,用羅布麻紅花上的露水細細地塗在臉頰,青草的香還有空氣中隱隱浮動的傷感在這個清晨襲來。媽媽特意叮囑說,今天早晨一定要采紅花上的露水洗臉,女人初嫁的臉是世界上最美的紅花。
姐姐從胡楊樹上取下一塊琥珀色的樹膠,蘸些水碾磨著,一邊幫我梳著亞麻色的長發,一邊抹上這種亮晶晶的發油。在湖邊倒映的鏡子裏驚訝地看到自己日益飽滿的模樣,在姐姐湛藍的眼睛裏,我看到了另一個與她相似的女子,白而紅潤的肌膚,高而突出的顴骨。
編織了大半年的麻鬥篷是媽媽送給我的嫁衣,每天看著她欣喜而惆悵的手指在麻線裏穿梭。尖頂氈帽上用骨針縫綴著一圈紅色的裝飾線,那是已有身孕姐姐的手藝。在她們的注視下,我慎重地披上了新衣裳,戴上了尖頂帽,弟弟采了一支豔麗斑斕的羽毛插在帽簷上。
父親悵然若失地站在一叢蘆葦間,手裏握著一隻草編小簍,旁邊是安送來的一疊斑斕的虎皮。安把自己的勇敢和力量彙集到捕捉羅布虎的驚險中,向父親證明他娶我的誠心。
親愛的女兒,你真美,你讓我想起了我們部族在長途跋涉中遇到的一個少女,第一眼看到她的眼睛就再也離不開了。我把她抱上馬背,翻越高而陡的雪山,走過牧草齊膝的草原,我們要找的家園是和愛琴海一樣有著鷗鳥齊飛、水草密集的海灘,有著清波流溢的海浪和數不盡的遊魚。那個地方沒有戰爭和傷害,沒有奴役和欺侮,隻有自由自在的安逸生活。當走過滾燙的流沙後,翻天覆地的大風刮了幾天幾夜,我們徹底迷失了方向。
族人們在幹渴中絕望地祈禱,在沙漠的困境中彼此交代著去天國的囑托,哭聲一片。就在這時,飛來一隻斑斕大鳥,長長的翅膀上攜帶著一絲清涼腥鹹的水汽,它在我們的頭頂旋轉了三圈,就朝東南方飛去。族長猛然地意識到了什麼,驚呼:快,跟上那隻鳥。
跟上這隻大鳥,翻過一道又一道沙梁,漸漸地嗅到一絲熟悉的氣息,那氣息愈來愈濃,直至含著水汽的風撲散在每個人疲憊不堪的臉上。陽光閃閃發亮,一種濤聲般的喧囂隔著沙梁傳來,翻過一個沙梁,一個藍色的湖泊出現在眼前。遷徙的人群一陣歡呼,驚起蘆葦間一群鷗鳥,呼呼啦啦地遮擋了半個天空。族人驚喜地用手指向這裏,尋找中的行走告一段落,這個藍色的湖泊就是我們的歸宿……
得得得的馬蹄由遠及近,當我看到那縷熟悉的金發在風中揚起的時候,不由得心怦怦狂跳,一瞬間臉上爬滿了花紅的羞澀。安把一串香氣四溢的花環掛在我的脖頸上,在歡呼中親吻著我的麵頰。族人們喝著蘇子漿果釀製的酒汁,火把架起的土坑裏響起了烤魚劈劈啪啪的聲響,蘆笛吹響,滿臉褶皺的老祖母摘下一隻金耳環掛在我的耳垂上。快樂的族人圍繞著我們跳起了老虎舞,將一滴采集了吉祥祝福的露水點至我們的額頭……在暈眩中被安抱上馬背,將熱鬧的人群留在葦草屋,任由馬匹帶領我們穿越密集的草叢……
貳月
安把我們的家建在海子邊上,我們如同海子裏的兩條大魚,在漲潮的喧囂中醒來,在碧波水麵嬉戲追逐,枕著退潮的濤聲入夢。安每天去葦叢中采野鴨蛋和野果,他說已經好久沒有碰到羅布虎了,想再為我添一件漂亮的虎皮裙。我則用麻葉編織著一張結實的漁網,又比著安的大腳準備給他做一雙牛皮鞋。一天,安從林中拖回一株粗壯的胡楊木,他說要造一隻船,可以在水上漂的,帶著我去看看海子以外的地方。我們為這個計劃欣喜不已,除了自己的小屋和父母家所住的蒲昌海子,我還沒有到過海子之外的地方呢。
叁月
木頭船造好了,酷似黑脊方口的羅布淖兒大頭魚。安將木樁一點點掏挖出一個盆的形狀,我躺在裏麵可以睡覺呢。他在岸邊調試著木頭船,我驚喜地看著他站在木頭船裏,隨著水流向下漂去。突然驚恐地大叫:別把我一人留下。
小傻瓜,怎麼會?我正在做試驗,讓船聽我的。安變戲法一般地用一根胡楊木棍劃向岸邊。看著木頭船聽話地靠岸,我才放心。安把另一根胡楊木棍交在我手裏,我們在岸邊試驗掌握水流和木船方向的技術,漁網、漁叉、野鴨蛋、野果、魚幹、虎皮衣還有取火石,統統裝進木船裏,安叫它卡盆,是我們出行的另一個家。
肆月
安喜歡坐在卡盆裏眺望遠方,他說遠方似乎有什麼說不清的東西在召喚著他。這羅布淖兒到底有多大,誰也說不清,隻知道海子連著海子,蘆葦連著蘆葦,海子裏的大頭魚可以四處暢遊。水麵上泛起魚鱗般的水花,密集的蘆葦腳下,一個個綠色荷葉圓盤上,偷偷探出腦袋的是才露出尖尖角的荷花。
經過的每一個海子都有著相同的水流和蘆葦蕩,不同的是草叢中窸窸窣窣或奔跑或安靜窺視我們的動物。我第一次見到葦林裏叫聲刺耳的長嘴野豬,那種頭上像長著一棵樹的是馬鹿,還有背上有兩個山峰的叫野駱駝,這些動物的名字都是安告訴我的,他似乎什麼都知道,這讓我很著迷。
可是,突然的暈眩嘔吐讓我不得不提前結束旅行,胃部翻江倒海,甚至聞不得海子的腥鹹、魚幹的味道,吃不下任何事物。安嚇壞了,我們隻得靠岸返回。
伍月
回到母親家裏,喝了黍麥粥才緩過神。安請來老祖母為我驅邪,當老祖母筋脈暴突的手抓住我的手腕的時候,驀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吸著麻黃葉的老祖母,慢悠悠地對我說,你是安的女神,你要當媽媽了。
安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得跳了起來,我則不知所措。老祖母留下一句話就像霧一般飄了出去:羅布淖兒有外敵,我們的好日子不多了。
陸月
安走了,被強行拉進征戰的隊伍裏。一群外族部落發現了水草豐茂的羅布淖兒,要據為己有,他們放火燒了幾個海子的葦子地,強占民居,並揚言要把這裏的人都趕走。族長一聲詔令:要為保衛家園開戰!雖然部族長途跋涉到羅布淖兒,就是為了躲避戰爭,想過與世無爭的清逸生活,可是殘酷的戰火又燒到家門,我們不豪奪他人地盤,不欺負弱小,但我們絕不懦弱,絕不允許惡人在我們的家園肆意妄為!
柒月
肚子慢慢鼓起來了,夜晚總能聽到一個有力的心跳,就如同安還一直在我身邊。不再孕吐,我喜歡吃蘸些蒲黃的烤魚,媽媽總勸我多吃些,說現在是兩個人的飯量。姐姐的孩子在一個刮風的早晨出生了,聽媽媽說姐姐疼了一天一夜,才把那個貓一樣的小生命迎出來。姐姐生孩子他們不讓我去照看,怕傷了胎。姐姐的兒子叫大風,像長在姐身上的肉,一刻都不能離。
捌月
風涼了,雁陣一字排開,鳴叫著飛向遠方。媽媽說,大鳥回家過冬了。鳥兒家在哪兒?誰也不知道。我們這個以鳥為圖騰的部落,沒有翅膀,隻能崇拜翅膀。
從葉子油綠的夏天到葦葉發黃的秋天,安已經走了兩個月了,沒有任何的消息。我每天都默默地禱告,祈禱安、父親和弟弟平安歸來。我每天去海子邊上眺望,就像安眺望海子那樣,除了流水滔滔,什麼也看不到。
玖月
跟隨母親準備過冬的食物,晾曬魚幹,采摘蘇子和野果。我拾撿著蘆葦間各色脫落的鳥羽,可以製成一件暖和的羽毛大氅。葦子牆稀稀疏疏地透進寒涼的冷風,父親和弟弟都已經去前線打仗了,媽媽的手在冷水裏泡得通紅,姐姐的孩子正在鬧百日咳。我拖著笨重的身子,將池塘裏的黃泥,一點一點地抹在牆上。
拾月
已經下了好幾場暴雨,夾雜著冰雹和雪花。海子水暴漲,淹掉了許多葦子房。
有快馬馳來,馬上掉下一個半死的人,手裏捏著一隻雁翎。這是老祖母的兒子,看見老祖母就掙紮地抱著她的脖子微弱地吐出幾個字,然後氣絕身亡。
老祖母操辦了兒子的葬禮,一起下葬的有六人,有的沒有頭,有的斷了腿,有的被砍去胳膊。這裏麵就有我的父親,媽媽憑借著脖頸上的一塊胎記才辨認出的,我和媽媽哭幹了眼淚,父親也沒有再睜開一次眼。為了讓他們的靈魂返回家園,羅布淖兒的女人們砍了胡楊木,為這些保衛家園的烈士們安上了假肢,並把他們生前最喜愛的物品埋在身旁。還在他們的墓地上插滿了胡楊木樁,一圈圈地圍繞著,如同一輪輪太陽。
拾壹月
海子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每天去汲水必須要找好破冰的地方。肚子大得已經蹲不下去了,媽媽的老毛病在這寒風中日益加重,她的咳嗽伴著大風的哭聲,成為我們每晚入眠的伴奏曲。
安托人帶回來一隻白色的羽毛,我知道驍勇善戰的安一向都會衝鋒在前。可是他什麼時候可以回來?戰爭什麼時候可以結束?
拾貳月
撲哧一聲,我仰倒在冰麵上。黏稠的血水熱乎乎地淌在冰麵上,我掙紮著要爬起,可是卻動彈不得,肚子鑽心地痛。孩子,我的寶貝,你要來了嗎?隻是我還沒有準備好,沒有準備好你要來的一切。你的父親還在戰場上,不知生死,家裏的祖母已經奄奄一息,還有一個終日隻會嗷嗷啼哭的大風。葦子房在一場大風中已經倒塌一次了,寒風似乎沒完沒了地刮個不停。媽媽說,羅布淖兒的脾氣變壞了。
我已經沒有力氣了,孩子,老祖母已經死在海邊,沒有經驗豐富的人為我接下要出世的你。孩子,我痛極了,也許睡著了就會好轉些。我多麼希望一睜開眼睛你就能在我身邊。如果不能再見,那麼就讓我們連為一體,永生永世永不分開。
2 樓蘭棄嬰
他已經4000歲了,可仍然是個嬰孩。他還那麼小,也許還沒學會走路,就永遠地失去了踏入塵世的機會。
當一個可愛的嬰孩在母親懷裏漸漸停止了掙紮和哭泣,那柔軟的身體漸漸僵直,曾經溫熱的呼吸不再冒著令母親心醉神迷的甜美氣息,開始漸漸發涼的時候,一個母親將是如何的驚慌失措、哭喊不止,撕心裂肺地用哭啞了的聲帶一遍一遍地喚著嬰孩的乳名。可是那個曾經歡蹦亂跳、得笑自如的孩子,那個曾經被病痛折磨得哭喊不斷的孩子,此時卻安靜一聲不響。
他的母親擦著紅腫的眼睛,淚水似乎已經流幹了,她多麼渴望懷裏的嬰孩能睜開那雙機靈明亮的眼睛,就像他每次熟睡後的蘇醒一般。她似乎有點不相信這個現實,那個曾經在肚子裏相伴十個月的嬰孩,以那種天崩地裂的疼痛迎來了一聲響亮的啼哭,這個白胖嬰孩給家人帶來了怎樣的快樂和希望。因為這個嬰孩,她變成了一個母親,幸福地被需要著,快樂地忙碌著。她以為嬰孩在和媽媽玩著捉迷藏的遊戲,閉上眼睛似乎別人就看不見他了,他會一睜開眼睛就頑皮地咯咯笑著撲進媽媽的懷裏,這是母子間的遊戲,可是媽媽再也沒有等來孩子咯咯的笑聲。
當我在樓蘭博物館看到這具嬰孩木乃伊的時候,不由得心有所係。也許是身為母親的緣故,我的心緊蹙著,不忍心再看那具孤獨的小身體,但又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停在他身旁,仔細端詳著他。
頭骨隆起,大腦袋,圓臉蛋,胖腳丫依然清晰可見。從那彎曲的肢體上看,他的手臂和腿還未發育完全,依然保持著嬰孩特有的仰姿。他像是玩著嬰孩特有的肢體運動遊戲,兩腳翹起。這個動作是嬰孩主動而有意識探索世界的行為之一,而這一探索姿勢竟然從4000年前一直保留迄今。
他身上裹著已經殘破不堪的棕色麻片,她的媽媽是以怎樣的心情親自縫製這件衣服,又是以怎樣的悲痛用這些麻片仔細地包裹著他漸漸涼透了的身體,陪伴著他穿越4000年時間的磨礪,在這片堪稱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奇跡般得以保存。麻繩糾纏地繞在他的胯骨和腿上,遮住了陰處,無法辨析他的性別。可是,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一心一意地認定他是個男孩。圓圓的膝蓋骨、藕節般的小腿,還有肉嘟嘟的肥腳丫,五個腳趾自然地彎曲著,小腳丫彎成可愛的弓形,那優美的線條和柔軟的姿態隻有嬰孩才具備。我想這樣的腳丫一定是媽媽的最愛,媽媽喜歡握著這樣的小腳丫和嬰孩玩著母子之間的遊戲,嬰孩在母親充滿暖意的觸摸中體會著愛的滋味,一旦捏起他的小腳丫,幸福的觸摸感會讓嬰孩笑個不停。
最令人憐愛不已的是他的圓臉蛋上似乎若有若無地鑲嵌著一對迷人的酒窩,生前他一定是個愛笑的孩子,在離世之際無論曾經經曆了怎樣的痛苦,還依然保持著嬰孩特有的頑皮。
這是個眉清目秀、人見人愛的胖嘟嘟的小娃娃,他的來臨一定給他的父母家人帶來了偌大的喜悅,蘋果般飽滿的身體落滿了父母柔情的撫愛和親吻。他還是個嬰孩,就這樣永遠地將自己凝固在了嬰孩時期。他還沒有學會一個人在塵世中必修的禮儀常識和生存技巧,就背離了自己的軌道,進入了另一個通道。
他一個人獨自邁向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那是生者所不能踏入和想象的地界。如果真有天堂和地獄的話,這樣一個可愛的嬰孩一定會去天堂吧?
在天堂裏,在那個我們無從知曉的世界中,他也永遠不會長大嗎?他會不會孤單?會不會在天堂的另一端辨認出那曾經給予他生命肉體的父母親?
會不會記得這短暫的塵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