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極地寶藏
風是羅布荒原上的主角,總是不期而至。你能感到它的力度和質地,即使不發威,那拂在臉上、身上的細沙,如影隨形,在不經意間,滿身滿麵沾滿了抹不淨的黃沙。沙漠黑飆被當地老鄉稱為“卡拉布朗”,一旦發作起來,有吞沒一切的威力。羅布泊的風很邪乎,隨手揚起的滿天黃土,一二米外就看不見人跡,兩米多高的沙丘,眼看著一會兒工夫變魔術般的就不在原地了。
當普爾熱瓦斯基來到羅布泊的喀拉和順湖,這個精力充沛的沙俄軍官立即向世界宣稱他發現了“羅布泊”。1900年,斯文·赫定在羅布泊以其專業的測定,糾正了普氏的錯誤;當他再一次來到羅布泊,又製造了羅布泊遊移的神話。羅布泊是外國探險家率先發現的一座處女地,是他們考察探險樂此不疲的地方,隻要涉足,就有收獲。
傳說中的“食人機器”被幾經驗證,科學家彭加木突然在考察途中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探險家餘純順在此走完人生中的最後一站,命喪黃泉;還有許多一去不複返的壯士,在這裏隻留下與羅布泊抗爭的錚錚白骨。黑風、毒日、迷途、斷水、食人蟻……羅布泊的殘酷成了令人談之變色的“恐怖地帶”,可是傳說得越邪乎越離奇,就越具吸引力,盡管如此,羅布泊仍是每一個喜歡戶外和探險的人渴慕一遊的地方。
對於羅布泊的描述,古今中外千人千樣。同一個地方,為何會有如此差異和迥然表達?這與羅布泊本身的多元和複合性有關,羅布泊的廣袤地帶不隻是一望無際的荒漠戈壁,實際上是由湖泊、沼澤、戈壁、沙漠、鹽澤、林地、灌木草叢、農墾綠洲等多種景觀組成的複合地域。
然而羅布泊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一麵,它是地質科學的天然實驗室,是稀有礦藏的標本庫,是野生動植物的樂園,是古人種的曆史博物館,是人與自然關係的啟示錄。許多第四紀地質的科學問題,都可以在這裏找到答案。在它平靜或暴虐的外表下,埋藏著人類極地的寶藏。
當水源斷流,人們不得不另覓家園。羅布泊的水鄉逐漸被沙覆蓋,人類創造的燦爛文明以及千百年來形成的輝煌曆史逐漸被遺忘,惡劣的氣候使得這裏成為百裏無人區,反而容易完整保存古代遺跡。羅布泊因為樓蘭古城而聞名遐邇,土垠、海頭、樓蘭古墓群、小河、古墓溝、鐵板河……一個個不同年代的人類遺址均在羅布泊再次浮出水麵,雅利安人、蒙古人、漢人、混合人種……都曾在這裏出現。
沙漠的風是推沙能手,隨風滾動的沙丘可以呈現出壯觀的奇景,被掩埋的古跡偶爾會重新出現,曾經屹立的遺跡也會轉瞬消失。因此,無論有多少人涉足,每次進入沙漠考察都會有不同的發現。
或許死者的墓地原本是古人類歡聚的樂園?有人說,整個塔裏木盆地埋藏著開啟世界的鑰匙。那些被人類荒棄的家園究竟埋藏了多少人類的秘密?一種文明洪水般的退去,被另一種文明潮水般的覆蓋,在相互激蕩的碰撞中,從中可否悟出人與自然相處的法則?
阿爾金山北麓的羅布泊地區是唯一植被茂盛、野生動物出沒頻繁的地方,是稀有物種雙峰野駱駝的遷徙地之一。作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目前全世界僅有七八百餘頭,羅布荒原是主要分布地。普爾熱瓦斯基在第二次來到羅布泊的時候,幸運地發現了野生雙峰駝,並在1883年首次作為科學記錄發表,公之於眾。那麼,野駱駝在環境惡劣的羅布泊是如何生存的?這與野駱駝對荒漠環境的適應能力有關,它的耐受力極強,耐旱耐熱耐寒。鹽堿地上的多汁植物都是它萃取食糧和水分的天然倉庫,胡楊、蘆葦、駱駝刺等荒漠植物是它的最愛。即使幹熱的夏季也能奔馳在荒原之中,冬天則向水源地遷移,它的嗅覺十分靈敏,有時為了飲水經常長途奔襲幾十千米,鹽泉、積水窪地、塔裏木河道都是它獲取生命之水的地方。
自古以來,羅布泊與鹽密不可分。《史記》將羅布泊稱為“鹽澤”,說明這裏原本是低濕的鹽沼地。《漢書》記述此地“地沙鹵”,即土地被鹽所浸泡。《水經注》對這個鹽源作了形象生動的描繪:“地廣千裏,皆為鹽而剛堅也。行人所經,畜產皆布氈臥之,掘發其下,有大鹽方如巨枕。”認為這鹽不僅混雜在土中,甚至可以析出大塊的鹽晶,說明含鹽程度之高。如此之多的鹽從何而來?羅布泊曾經是塔裏木盆地所有河流的最終聚集地,沒有水流外泄的條件,鹽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累積在這裏。
羅布泊神秘的“大耳朵”形成的原因有多種,其中一種說法是由於湖水幹涸期不同、積鹽強弱不同而形成,另一種說法是,“耳朵”就是由含鹽的湖水一圈一圈地蒸發而形成。羅布泊到處都是高度密實化的鹽殼,經勘測,羅布泊地區的鉀鹽儲量超過5億噸。鉀鹽礦發現於20世紀90年代,當時地質專家勘查發現地下有巨大的鉀鹽礦藏,由於元素和成分與死海接近,所以被稱為“地下死海”。這座世界超大型的鉀鹽礦,結束了中國貧鉀的曆史。
由於鉀鹽礦藏的開發,在羅布泊已經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地方——中國最大的一個鎮:羅布泊鎮,這個鎮由於羅布泊聞名。5.2萬平方千米的總麵積,幾乎相當於台灣省加海南省的總麵積。小鎮在當地名叫“羅中”,由若羌縣城到達羅鉀鹽礦大約2個多小時,315國道路況非常好,從羅布泊2號橋的岔路拐進羅布泊,則是一條由鹽堿塊做地基、由鹽和柏油混在一起修成的路。
這座小鎮的一切都在建設和完善之中,鎮政府、派出所、加油站、修車鋪、餐館、超市,現代化的廠區和晶瑩的鹽湖,可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即使不會遊泳的旱鴨子,在鹽湖裏也不會下沉。當地人有的拿著大水箱,裏麵裝著數百個空礦泉水瓶,他們是來灌鹽水的,據說這種鹽水可以治腳臭。
在小鎮附近還有兩座大鹽山,鹽的厚度約有30米高,可謂雪山晶瑩。
宋代的《涼州異物誌》曾經記載:“剛鹵千裏,蒺藜之形,其下有鹽,累諅而生。”寥寥數語,生動描繪了羅布泊鹽殼的廣闊場景。累積而生的鹽殼,造型各異,晶瑩剔透,堪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型豐富的鹽殼有的環拱蜿蜒如同巨龍盤桓,有的陡立如峰如名山聳立。在羅布泊的東岸,崛起的厚層龜裂狀鹽殼,在大漠中起伏錯落,與天相接,一眼望去,仿佛怒卷的海浪,白浪擊岸。白花花的鹽晶,如同波濤中的晶瑩水珠。遠觀猶如銀棉朵朵綿延萬頃,又如片片雪花鋪就的塞北風光。如雲如海,與天相接,使人不禁產生幻覺,莫非進入了人間仙境?20世紀30年代,科學家陳宗器在這裏考察時,心曠神怡地形容“似乎在雪地中旅行”。
如果在正午時分,可以聽到清脆的“乒乒”聲響此起彼伏,猶如到了射擊場,這是因為鹽殼受熱膨脹擠壓,出現錯位移動所產生的摩擦聲響。
如果沒有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相信,羅布泊還有這樣一個地方,如同童話世界的極地寶藏。
2 會思想的蘆葦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早在古老的《詩經·秦風》中,迎風搖曳的蘆葦就已經出現在地老天荒的歌吟中了。蘆葦究竟在地球上存活了多少年?誰也無法測知,也許其擇水而居的屬性比《詩經》還要古老。
帕斯卡爾是一位天才的哲學家,他望著蘆花輕揚的蘆葦沉思良久,發出了這樣的感慨:“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蘆葦。”多麼詩意而形象的比喻——人的生命如蘆葦般脆弱而優美,低頭則輕鬆,沉思則快樂……據說“禪宗初祖”菩提達摩以一根蘆葦當船,渡江北上來到洛陽,修禪隱居。蘆葦因而又具備了禪意的逍遙。
曾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去烏魯木齊郊外的野鴨湖遊玩,夕陽西下,蘆葦與霞光交相呼應,那在風中搖曳生姿的蘆葦如同仙女翩翩起舞。采集一大把金色蘆葦,插在一隻褐色雕花的古瓶中,房間裏顯得別有韻味,友人們讚歎不已,說這樣一種野生的植物當家居裝飾也可以如此優雅如此有情調。
在去樓蘭古城的路上,大片幹死的蘆葦根不桀地指著一個方向,看得出這是風的指令,隻有羅布泊暴虐的風才可以將它們塑成如此模樣。它們回旋在幹湖盆邊的坡地上,而幹湖盆裏則滿是波浪衝刷的痕跡,那發白的鹽堿遠遠望去好像薄雪輕敷。可以想象得出,湖盆、蘆葦以及這裏的一切生靈曾經做過怎樣的掙紮和呐喊?而水竟然如此無情,決然地將這片土地遺棄了。
敞開的湖盆與一條幹河床相連,迂回旋轉地駛向遙不可及的遠方,河床兩岸長滿了密集的幹蘆葦叢,如果這裏曾經是一片碧水悠悠的湖泊,那麼兩岸在風中搖曳吟唱的蘆葦,一定比白洋澱還要壯觀。
循著幹河床而上,那些堅硬的蘆葦根還深深地插在堿土裏,依然鐵骨錚錚地斜指一方。腳踩在河床上感到又硬又硌,我試圖揪出一根葦根查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它依然紋絲不動,這些葦根像廢棄的釘子一樣,牢牢地楔在堿土中。它們的根已經與羅布泊的命運緊緊相連,密不可分。
我決定不再考驗徒步鞋的耐受力,避開又尖又硬的蘆葦茬,卻一不小心又被它的根莖掛住了褲腳。一叢叢枯死的蘆葦密集地撲倒在堿地上,將自己如同幹枯的標本坦露給大地。
茫茫荒原,偶爾可見一兩株嫩綠的蘆葦伸出鹽堿地,那新鮮的綠意不由得令人眼前一亮。據說這看似纖弱的蘆葦,為了生存,將根係紮得很深,有的根莖可達三米之深。蘆葦並非喜鹽植物,它的原身還在遙遙的湖岸邊,靠著漫長的地下走莖,從鹽殼下濕潤的淡土層中艱難地穿越,穿破鹽殼而出。由此可見,地上的這一抹綠意展現的是多麼不易和艱辛。
眼前的蘆葦叢突然讓我想起了在羅布泊另一端的博斯騰湖蘆葦蕩,那在湖邊數以萬計、排山倒海的蘆葦,如同一片葦海,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油綠光澤,臨風搖曳,獵獵生響。乘船往湖中駛去,蘆葦如同一排排綠色騎兵列隊歡迎我們,圓盤似的浮萍嵌在悠悠的水麵上,白色蓮花仙氣縈然地綻開在浮萍之上。美在瞬間就征服了欣賞者,而蓮花的守護者就是為它遮擋風雨的蘆葦。
擇水而生的蘆葦,身姿優雅地在水邊與影相對,蓬勃浩大,宛如茂密的“禾草森林”。生與死,豐沛與幹涸,生機與滅寂,流動與靜止……在羅布泊曾是如此強烈而清晰。蘆葦曾經是羅布泊水域最繁茂的植物之一,是樓蘭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天然材料。雖然它不如胡楊高大,也沒有紅柳的婀娜多姿,可是它卻是古樓蘭人生活中離不開的一種植物。蘆葦具有保土固堤的特點,羅布泊的自然環境與之息息相關。樓蘭人用葦稈造房,編織席簾,擋風禦寒,目前在樓蘭古城中還能看到這種用葦稈與夯土建成的民房。蘆葦嫩芽可食用,這鮮嫩無比的天賜糧食,曾經使一代又一代的羅布人念念不忘。蘆葦的花絮可填枕頭;根狀莖叫作蘆根,在中醫學上還是一味中藥,可清胃火,除肺熱,有健胃、鎮嘔、利尿之功效;葦梢碎葉亦是人們驅寒取暖、燒火做飯的柴薪。
蘆葦在古代可用來辟邪,用蘆葦製成的繩索即古書所說的“葦索”。
很早以前“葦索”即被作為辟邪靈物,在民間流傳。傳說神荼、鬱壘曾在度朔山上大桃樹下用蘆葦繩索捆縛惡鬼,後來黃帝仿照此舉,創設了“懸葦索以禦凶魅”等一係列法術,據說夏人習慣於門前掛葦索辟邪驅魔,後至漢代以至魏晉時期都比較流行。
薩滿巫師常常使用蘆葦作為與死者溝通的道具,尤其是在出殯下葬的時候,白色的蘆花輕揚,漫天漫地,好像死者的魂魄悠悠蕩蕩,與生者難分難離。
“笛聲依約蘆花裏”。蘆葦嫩莖的內膜常用來做吹奏樂器——笛子的振動膜,稱為“笛膜”。如果你把自己徹底放鬆在一葉扁舟之上,隨波逐流,伸手取過兩片蘆葦嫩莖放在唇邊,當那清麗的聲音驟然響起的時候,愉悅、舒暢、悠閑,那不再是個簡單的詞彙,蘆葦沁入心脾的氣息從你的髒器中悠然而出。
在蘆葦岸邊我還看到了用葦稈做成的裝飾畫,那些金色的葦稈在巧思妙想中展示出拙樸、原始之美。葦稈可作造紙、人造絲和人造棉原料,也供編織席、簾等用;據悉,新疆人常看的《都市消費晨報》等報紙都是出自博斯騰湖周邊的造紙廠。
每當風拂過,蘆葦低下頭去;風過後,又重新直立起頭顱。低頭並不示弱,百折而不撓,不卑不亢的蘆葦才會千年萬年地矗立在地球上。一根蘆葦,很容易被風摧毀折斷;而當集群而生、聚眾而長的蘆葦攜手組成一排風吹不斷、浪打不倒的綠色城牆的時候,給人留下的是眾誌成城、氣勢磅礴的壯觀之勢。也許每個人都是那永遠的蘆葦,在挫折磨難中永難折服,包括你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