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絲綢之路上的人種博物館
午後的陽光將一地斑駁的樹影灑在巷子深處,民謠歌手洪啟帶我和另一女詩人走進烏魯木齊南門清真寺旁的一條小巷子。路旁小販的車子上堆滿了鮮豔欲滴的蟠桃、紫紅色的李子、金黃流蜜的哈密瓜和瑪瑙般的葡萄,車沿上鮮豔的艾迪萊絲綢迎風輕漾。眼睛黑亮的小巴郎手托裝滿紅豔豔西瓜的盤子,熱情地遞到你的麵前。各種葡萄幹、杏幹、果脯琳琅滿目地擺滿貨架,烤羊肉和著孜然的香味伴著彌散的炭煙不由分說地拂過來,劈劈啪啪地在烤肉爐子的炭火上翻滾著。
頭戴小花帽的小夥子一邊撒著調料,一邊不住地向路人眉目生動地吆喝著:“來10串嘛,嚐嚐嘛,新鮮的羊娃子肉。”包著白頭巾的大嬸喊道:“涼粉,晶晶的涼粉。”那音調是原汁原味的回民腔調,讓人不由得停下來,看著玻璃櫥櫃裏晶瑩透亮的涼粉和各色深濃的料汁,來一碗啊。
圍著紗巾的女子穿著婷婷嫋嫋的長裙從我身邊走過,兩隻深不可測的美目,長睫毛優雅地翻飛著;一股奇異的香氣襲來,兩個足蹬高跟鞋、挎著坤包的時髦女子結伴而來,像羅馬假日裏的女主角,眉眼俊俏,畫著精致的妝容;美須長髯的老者坐在樹蔭下悠閑地喝著茶、聊著天;穿著艾迪萊斯綢裙的小姑娘明眸皓齒,蹦跳而過;巷口音像店裏播放著綺麗的阿圖什民歌……
洪啟站在巷子裏,良久才說:“每次回烏魯木齊,都要到這兒看看。這兒是一座天然的人種博物館,最生動最鮮活的麵孔都在這裏聚會。”這個維吾爾族歌手除了濃黑的頭發和眼睛,麵目幾乎和漢人無異,他從小寄養在漢人的家庭,上漢語學校,說一口流利的漢語,長大後背著吉他去北京尋夢。
祖籍甘肅的女詩人麵孔扁圓、細眼疏眉,當我們在吐魯番博物館看到一尊唐代女俑的時候,禁不住地指給她看:“和你一模一樣啊。”有路人用維吾爾語問我幾點了,我啞然地伸出五個手指頭告訴他時間。女詩人細究我的麵孔說:“為什麼你的模樣帶有鮮明的異域胡風?”
這個巷子的場景是烏魯木齊市的一個微縮景觀,每天在這座人潮湧動的國際大都會中可以看到不同麵貌特征的人,衣著服飾更是各具特色。頭裹著民族圖案的花巾、身穿牛仔褲的姑娘扭著緊繃繃的大腿,挎著坤包款款而行;頭戴花帽、西裝革履的大叔春風得意地走過;還有那慢吞吞的身穿艾迪萊斯綢裙的老太太,長長的辮子垂到腰下……
一條街可以融彙古典與現代的時尚交鋒,一個人可以體現信仰與喜好的全部貫通。兼收並蓄,相互融合,又彼此各成一派。在這裏遇到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存在,無須驚訝,因為這裏有可以依托激發促生其萌芽的土壤。
時空回轉,讓我們穿越時間隧道,回到絲綢之路全盛時期的西域。
悠悠絲綢道,漫漫黃沙路,樓蘭古城是西出陽關的第一座驛站,也是東進中原步入玉門關的一個重要城池。長長的商旅駝隊,伴著悠揚悅耳的駝鈴聲,緩行在曲折起伏的絲綢古道。當從茫茫流沙中疲憊不堪地奔向一座綠樹成蔭的城郭時,旅人的心情可想而知。樓蘭城內寬闊的街巷,人群川流不息,摩肩接踵,絡繹不絕,域外名城的熱鬧喧嘩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羅布泊微鹹的水汽混合著流沙的幹燥,魚市上翻動著白肚皮的大頭魚的腥鹹氣息及烤魚的香味交雜在一起,彙成樓蘭的氣息。
膚色、服飾、語言各異的人群穿行在人流不息的街市,西域各國的奇珍異寶彙集於此,不同的民族在此交彙,各種文化觀念在這裏激蕩滲透。
昔日絲綢南道的樓蘭古城,亦是一座流動的人種博物館,不同族群的人們都可以在這裏相遇。
當時樓蘭城中流通的貨幣有漢朝的五銖錢、貴霜王朝和波斯帝國的金幣,還有中亞諸國使用的各種錢幣。這個開放熱鬧的驛站,亦是一個繁榮的金融市場,集市上有色彩繽紛的絲綢,絢麗透明的大宛琉璃,芬芳襲人的波斯香料,還有於闐的玉石串珠、掛件和器具……駱駝客把一箱箱植物的種子、香料、絲綢、器皿負載在駱駝背上,在樓蘭城裏整裝休息,然後從容上路,他們的腳步與駝鈴一起踩向東西方兩個遙遙的中心都城。絲路驛站的郵差快馬加鞭地疾馳而來,在樓蘭城中喝碗熱茶,讓汗如雨下的馬兒補充體力後,又絕塵而去。粟特商人善於使用各種不同語言與人打交道,天生的語言才能使得他們總能賺得腰包鼓鼓。
從貴霜、大宛、康居等地而來的遠方使者,在這裏稍作休整,帶著豐沛的貢品去往中原王廷朝覲。安息的僧侶、精通音律的樂伎、官吏士兵……每個人都有自己上路的理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每個人的麵貌都是一本攤開的奇異之書。
樓蘭古城雖然已經死去,可是死去的樓蘭要大於活著的樓蘭,這個世界上最豐富的考古博物館,呈現給後人的是無盡的謎題。
樓蘭地區的古代居民屬於什麼人種,一直是考古學家和人類學家致力於解決的問題。人類學家韓信康認為:至少在青銅時期,具有原始形態類型的歐洲人種已分布在羅布泊地區。以古墓溝為代表的距今三千多年前的古代居民為“典型的原始歐洲人種”。這是迄今所知歐亞大陸的年代最早、分布最靠東方的歐洲人種集群。考古材料表明:遠在三四千年前,羅布泊地區最早的居民是白種人。而又在曆史某個時期,他們悄然離開了自己生活的家園,不知去向何方。
從樓蘭古城的東漢墓頭骨分析表明:此時的樓蘭居民是“高加索人種中的印度—阿富汗類型”。他們和古墓溝人同屬白種人的範疇,卻是不同的分支。樓蘭古城人種是否由古墓溝人演化而來,則沒有證據。典型的蒙古人種則出現得較晚,大約在漢晉時期的墓葬中才有發現。
樓蘭是華夏族群所立之國,之後融合了當地的塞族人、羌人及少部分伊蘭人,互相婚配,遂發生人種上的混血化,有歐洲高加索人種特征。
塞族人允姓,亦係炎黃後裔,與婁(樓)人的遠祖同宗。黃文弼先生論證說:樓蘭幹屍不分男女都戴著尖頂高硬帽,與古代塞族相同,從而認為樓蘭土人與塞族人不無關係並將他們歸入氐羌。
樓蘭古墓中的歐洲人是遠古時期一支漂泊東方的印歐人古部落。他們由於某種原因向東遷移,並最終定居下來。英國人類學家亨寧認為他們就是公元前2300年左右出現在波斯西部的遊牧民族古提人。公元前3000年,古提人突然從近東消失。亨寧認為他們經過長途跋涉,遷入了羅布泊。當然反對遷移說的學者也大有其人,他們對古人長途跋涉的說法產生質疑,認為這些歐洲人就是羅布泊的土著居民。
在西域斑駁的壁畫中,我看到那些生活在這裏的千年古人的畫像。細細觀摩,壁畫中人物的麵容與現今生活在新疆的各民族人種的麵容有很多相似之處。這位女子的模樣似曾相識,雙眼皮、大眼睛、高鼻梁,直到現在依然還是審美的標準。那個大胡子的先生與一位維吾爾族畫家朋友像極了,不過一個隔著千年的時間在壁畫上若有所思地凝望著,一個在塵世中畫畫;這個人的樣子古老而深刻,似乎是西域人的典型模樣。還有無數張麵孔,眉宇間帶著英氣和疏朗,這就是當時樓蘭人的審美。友愛、和善、寬容的氣息,盡在麵容之間,正所謂“相由心生”。那些今天我們看到的黃皮膚、白皮膚以及黃白混雜的人種和民族,他們從哪裏來?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他們經曆了怎樣的風雨兼程?經曆了怎樣的時代烙印才洗練出今天的神貌?
在這座絲綢之路上的人種博物館裏,你可以驚訝地發現人種的差異性和多樣性,那些麵孔就是一部攤開的書,等待著閱讀和發現。
2 太陽墓地的男性崇拜
6座圍著中心向外擴散的墓地讓在場的所有人目瞪口呆,那形如光芒四射的太陽型墓地,如同一個個巨大的謎題呈現在眼前。考古學家在距孔雀河不遠的古墓溝,發現了距今4000年前的神秘墓葬。這個奇特的墓葬用大量胡楊木樁建造,用7層胡楊木樁圍成了同心圓,木樁直徑達30餘厘米。
墓穴由7圈排列有序的木樁環結,7圈外是呈放射狀的列木,每條放射列木有10米左右的高度,如此排列每座墓地大約用690棵樹構成。6座墓地猶如6個太陽麵向青天一個連一個,裸露在幹淨細軟的黃沙之中。鳥瞰整座墓地,猶如一輪滄桑的年輪,鑲嵌在無垠的戈壁荒原上。這個墓葬因其奇異的圖譜被稱為“太陽墓葬”。
6座墓主人一律是男性。據碳14測定為距今4000年左右的遺存,這一發現將樓蘭地區的文明向前推進了2000年。廢棄的樓蘭古城是漢代文明的遺址,而4000年前的古墓溝文明卻完全是另一種文明樣式。
雖然太陽型墓葬從外觀上看氣勢不凡,極有震撼力,但墓主人的隨葬品極少。考古報告記載著幾個關鍵點:
木棺呈船形,無底、兩端立擋木。
頭上戴尖頂氈帽,帽上插有鳥翎羽,足穿皮鞋。
在屍體脖頸、手腕、腰部有玉、骨質珠飾。
在胸口上布置一小包碎麻黃枝,附近還有一草編小簍,裏麵盛少量麥粒或白色漿狀物。
入葬姿勢也都一律仰身,身體伸直,頭向東、腳向西。
出土的小草簍編織精巧,平整細密,是用芨芨草或麻類的纖維植物莖稈編織而成的。圖案為“之”字波紋或菱形,一般為直壁圓底形,如常用的陶杯、陶罐等器物樣式。與草編小簍裏的麥粒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棺木上部覆蓋著的羊皮和堆放的羊角,那彎弓般誇張的羊角,有的是山羊角,還有的是大角羊的角。羊頭作為死者財富的象征,說明畜牧業在當時的經濟生活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麥粒加羊角,是生者為死者儲備的糧食。
臉部長圓、頭戴尖帽的木雕人像是墓中的陪葬,麵部用紅、黑色劃道,象征性地表示了麵孔五官的眼、鼻、嘴部,形體構造簡潔大方,一具木雕人上身還穿著一件殘破不堪的毛線編織的衣服。
在一具男屍的腹部發現了一枚精打細磨的三角形細石鏃,長約3厘米,鏃尖銳利,直抵髖骨與骶骨之間。這是讓這個男人斃命的凶器,不知道是一場什麼樣的戰爭或族群打鬥,進攻的武器竟是如此原始且有殺傷力。
墓地旁是幹涸的孔雀河河道,河道清晰縱深遠方,河床鋪滿沙礫,兩岸是延伸至天邊的土台,圓滑的卵石大大小小散落在沙礫之間。土台上隨處可見匍然倒地的胡楊殘枝,走在河床鬆軟的沙土上,空氣似乎凝固了,連呼吸發出的輕微聲息都可聽得見。放眼望去看不見一絲綠色,除了荒蕪和露出地表的胡楊木樁墓地,隻有死亡的氛圍在空中蕩漾。
暴露在地表的立木和木樁,在羅布泊的厲風吹蝕下殘留著一個向西南傾斜的銳利尖角,由此判斷這裏盛行東北風。墓地的布局狀如光芒四射的太陽,如同祭壇的布局。那些木樁是經過嚴格選材、精心安排施工的,不知道設計這個墓地的人是何許人也?將墓地與太陽圖譜連接在一起,說明了古墓溝人對太陽的特殊崇拜。墓地是生者為亡者建造的一處休息地,這個太陽型的墓地,是紀念亡靈的生者懷著虔誠之心為他們構築的理想天國。離太陽越近,遂離光明越近,離天堂越近。
7層木樁中心的地下,是一個長方形的墓穴。在沙土上層楔入立木和圈木,可以起到固沙的作用,使古人的墓穴不被狂風吹走。隔著生與死的界限,我們很難走入處於古墓溝文明的樓蘭古人的思想和生活狀態,千年的時光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
在太陽墓地的不遠處,考古學家又發現了一批鱗次櫛比、埋葬甚淺的墓穴,震驚中外的樓蘭美女就是在這裏發現的。棺木是由兩塊掏挖成內空弧狀的樹段相向合並而成,形如船棺。棺木一般無底有蓋板,在蓋板上麵再覆蓋一層羊皮,使用這種埋葬法的幹屍以及陪葬品一般都保存完好。
尖下頜、高鼻梁,長睫毛微微上翹,尖頂氈帽下露出一縷黃褐色的頭發。
黑褐色的氈帽邊緣飾有耀眼的紅色絨線,帽簷左側還插有幾隻色彩斑斕的翎羽。樓蘭出土的美女都是這樣充滿了攝人心魄的美,斯文·赫定、貝格曼、穆舜英、伊弟利斯等考古學家都曾經親眼目睹過樓蘭美女沉睡的美麗容顏。
瘦小的身體裹在毛線毯中,毛線撚得很均勻,毯子緊實平整,緣邊還垂著條條流蘇,線毯的接縫處用精致的骨針或木針連綴。他們穿著皮鞋或短腰皮靴,原料是未經熟製的生牛皮或其他獸皮。鞋子樣式造型流暢,有的在鞋幫上綴有花紋,有的鞋子上還裝飾著鳥類的絨毛。從縫補綴新、凹凸不平的鞋子底部看,鞋子應是死者生前經常穿著的物品。
據考古分析,死者的年齡都不大,為何年紀輕輕就葬身沙海?原本孔雀河三角洲地帶是水草豐茂的漁鄉澤國,此地風寒潮濕,而距河不遠的沙漠以及岸邊的雅丹地貌區,卻風熱幹燥。所以,肺病、感冒咳喘以及腹痛腹瀉是古樓蘭人的常見病和多發病。一份研究報告分析:樓蘭女屍肺內碳塵量較高。原本惡劣的環境以及艱難的生活,使得樓蘭人過早地耗盡了體力,在與自然作著無畏的抗爭之後,他們釋然地麵帶著微笑走向了人生的終點。
他們隨身攜帶著一個用毛線捆紮而成的小囊,囊內裝著一些細碎的植物碎枝,後人認定是麻黃枝。雅利安人曾迷戀於一種叫作“蘇麻”或“豪麻”的飲品,他們視之為神物,認為使用它就可以“生命不息,長生不老”。而麻黃是一種抗旱耐鹽的植物,在羅布泊已經存活了兩萬多年了,有抗風、抗寒、抗濕的特性。也許古樓蘭人已經掌握了運用麻黃治病、解決痛苦的方法,就是到了天國也要帶上一點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