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且末三麵環沙,被稱為離沙漠最近的城市,可謂黃沙與綠洲僅有一水之隔。這片綠洲卻草木豐茂,十月的天氣,秋高氣爽,除了中午熾烈的陽光、紫外線強、幹燥之外,且末顯得寧靜而愜意。一株株蓬鬆葉冠的饅頭柳隨風搖曳,街道上花紅柳綠。在穆孜塔格賓館的花池前我看到了一叢綠白相間的花束,細長的葉片、優雅的花莖,花瓣與葉片相輔相成,色調分明,儀態不凡。後來李紅哲告訴我那是六月雪,原本生在江南的花竟然在沙漠邊緣開得如雪如雲。
經過且末大巴紮的十字路口,人來車往,看得出這裏是城市的中心繁華地段。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為這座靜謐的小城塗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輝。暮色中的清真寺,穹形拱頂上的彎月閃閃發光。巴紮上各種幹果琳琅滿目,花團錦簇的絲巾,各式各樣的小花帽,金光閃閃英吉沙小刀,還有且末玉。
來到且末,且末玉似乎是這片土地上的靈魂。在玉石大巴紮、在昆玉賓館門前、在玉石一條街上,且末玉以一種神話的方式占據了且末人的生活。許多人依靠著得天獨厚的玉礦資源暴富,一家老小依靠著石頭生活。
在和田玉的發展史中,且末始終扮演著重要角色。據東漢班固《漢書》記載:“於田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其東,水東流,注鹽澤(羅布泊)”“河源出焉,多玉石”。且末在於田國之東,“水東流,注鹽澤”的第一條河流就是且末縣內的車爾臣河。
著名的《馬可·波羅遊記》中說,“沙昌省(今且末)境內有八條河流,出產玉石和碧玉。這些玉石大部分銷往契丹,數量十分巨大,是該地的大宗輸出品”。可見且末玉石在宋元時期就已被大量開采。
《新疆誌物》記載曰:“於田產玉之山,20世紀70年代,在且末、於田、瑪納斯等地建立了玉石礦,在且末、和田、喀什等地恢複了收購站。”由此得知,且末就是和田玉的主產地之一。在樓蘭古墓中出土的幾塊古玉石,據考證是祭祀用的,在幾千年前,玉作為神物已經在昆侖山下的先民中備受推崇。
且末是古代“玉石之路”的發祥地和“絲綢之路”南道重鎮,古西域三十六國的且末國和小宛國均在此地,可謂曆史悠久。且末玉礦主產青白玉和白玉,貫有“和闐美玉,且末為上”的說法。
在縣穆孜塔格賓館的大廳裏有一塊重達1502千克的玉石之王,這塊看似其貌不揚的玉石以其巨大的體重矗立在昆侖山下,成為且末縣的寶物。仔細查看,不得不驚歎,這樣一塊巨石,是怎樣被識玉之人發現的,又是怎樣走出深山的?據說為了得到這塊寶貝,玉工深山探寶,追蹤數十年,掘進頑石百米深。為了讓這塊巨石出山,93位玉工修築了一條22千米的山道,曆時98天,曆經千辛萬苦,才將此玉從崇山峻嶺中運到了縣城。這塊罕見的玉石引起了一位中國玉雕大師、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宋先生的關注,他仔細查看了這塊原石,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遂將自己一路進疆路上的感受畫下來。在早餐的間隙,他拿出一幅絲綢之路的草圖給我看,希望能將絲綢之路的壯麗場景雕刻在這塊舉世無雙的石頭上。
玉石巴紮上藏有稀世美玉。經營和田玉的小商販開著私家車在玉石巴紮上招攬著生意,打開後備廂滿滿一車石頭,大大小小的石頭尋找著有緣人。那些被陽光染成赤褐色的麵龐,深目濃發,男人英俊高大,女人顧盼生姿,連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的眉目間都蘊藏著帥哥的氣質。他們向路過的行人吆喝著,攤開掌心讓你盡情欣賞他的寶物。
在玉石文化節的開幕式上,陽光、彩旗、長焦短鏡、人山人海,似乎所有的且末人都彙集在玉都廣場。當樂曲響起,鴿子飛翔,鞭炮響起,載歌載舞的人群跳起了歡樂的麥西萊普。美麗的裙幅搖曳生姿,猶如仙女翩翩起舞。我的目光始終追溯著那些身穿艾迪萊斯綢的姑娘們,她們在廣場黑壓壓的人群中出現,如同一道絢麗的彩虹。
當盛大的萬人麥西萊浦結束後,我從廣場中央向博物館走去,這時稠密的人群從四周如潮水一般地往中心湧來。天空高遠藍得通透,陽光傾灑著金屬般的光澤,萬事萬物在這白光之下似乎顯得無處藏匿。它把影子從物體中分離出來,投擲在地麵上,形成了濃烈的對比。迎麵而來的一張張相貌迥異的麵孔從我眼前掠過,卻帶著相似的清瘦、黧黑的麵龐,一雙透出善良和溫存的又深又陷的眼睛,讓我不由得再次想到樓蘭美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句話“古樓蘭人被迫逃亡且末”。那麼,此時此刻,現在從我身邊走過的人流,是否與樓蘭後裔有關?
關於樓蘭人後裔之說,且末人似乎並不熱衷,他們與樓蘭的聯係似乎就是古籍中的樓蘭屬地以及亡國後的投奔和接納。樓蘭人一直以來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來到一片有水的綠洲對於他們而言就是安身立命的家園,他們已經深深地把自己的根紮進這片車爾臣河流過的熱土。被命運驅趕,被風沙吞噬的家園,被戰爭打散了的部族,讓人想起就熱淚滾滾的樓蘭,已經是記憶中的傷疤。隨著先人逝去,樓蘭變得模糊不堪,因為樓蘭已經回不去了。
我舉著那沉甸甸的紅柳枝,鮮嫩無比的羊肉散發著誘人的氣息。接納,好客,熱情,淳樸,是且末人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也許正是這地球上最壯觀的昆侖山和最廣闊的塔克拉瑪幹沙漠所賦予的真性情,他們深深地體會到穿越茫茫沙漠所需要付出的一切,他們深知在絕望的荒蕪中看到一片綠洲,是怎樣的難能可貴。幹旱與洪水,冰川與沙漠,最荒瘠的與最富饒的……世間所有的極致都在且末綠洲交會融合。所以,他們會為遠道而來的人盡其所能遞上一碗熱茶,在沙地上鋪著繡滿花朵的毯子,擺上自己烤製的薄饢,不問為什麼,隻是用熱熱的眼神示意你喝一點兒熱茶,吃一點兒能擋饑挨餓的樸素食物。
在且末河東防風治沙工作站的坡地上,可以明顯地看到黃綠分明的交界線,一邊是赤黃起伏的沙丘,風兒不知不覺地揚起細沙向縣城拂過來,拂過來……空氣中總彌散著濃濃的沙塵氣息。而另一邊則是且末人用葦草打起的一道道沙帳,男人肩上扛著滴灌的管子,女人把它纏在腰上,頂著沙塵爬上一個又一個沙包,把生命之水引向死亡之海,把一株株紅柳、梭梭埋在這裏,再為這些幼苗定期澆水管理。沙帳內織起了一道道綠蔭,阡陌交錯的農田裏,紅棗沉甸甸地掛在樹梢,棉花吐絮裂開聖潔的柔光。
又是一個豐收之年,對於處於惡劣自然條件下的且末,土地以自己的方式犒勞著與沙共舞的且末人,那紅棗的甜蜜、棉花的瓷白凝結著多少在毒日下摔成八瓣的汗水,還有一場場天災人禍突襲的辛酸苦痛。收獲意味著且末人的歡笑,而這又是多麼來之不易的滿足,每一分收獲的喜悅都是如此艱辛的付出。
當我端起一杯當地產的玉沙酒,那香醇甘甜的滋味沁人心脾,那一瞬間,我願意把自己完全交付於這由車爾臣河水滋養的佳釀,跟隨它步入且末最美妙的境地。
3 前世今生——鄯善與樓蘭的鏡像
三月下旬,江南已是花紅柳綠、草長鶯飛了,可是在新疆這片被冰封得太久的大地,春天姍姍來遲。在新疆最先報春的是吐魯番盆地的杏花,那燦然精致的花冠最先吹起春天的號角。
對於春風的微醺,荒蠻的大地還來不及有所表示,中午的陽光就開始猛烈傾灑,如同金屬一般明晃晃地照在一覽無餘的戈壁灘上。當我隨著春天的步伐走進鄯善的時候,雖然滿眼是赭金色的泥土調子,可是無處不在的春的氣息已撲麵而來。
鄯善縣位於吐魯番盆地東部,著名的火焰山炙烤著吐魯番盆地,夏天的幹熱、酷暑令人對這片盆地充滿了敬畏;而鄯善又與境內最美的庫木塔格沙漠僅有十幾千米之遙,可以說鄯善人一麵抵禦著滔滔熱浪,一麵在縣城的周圍種下綠林護禦著自己的家園。火焰山、沙漠,這些世界上最幹燥、最熾熱的地貌中夾雜的鄯善葡萄綠洲,是鄯善人開辟的一方樂土。
一簇粉色的杏花從土坯院牆裏欣欣然地探出頭,這是沉默大地上唯一與春天匹配的花朵。黑色的毛驢慢悠悠地踏在浮土如金的塵煙中,鄯善的時間在驢蹄上顯得優哉遊哉。赭土色帶著孔隙的晾房,還未有藤蔓撲爬的葡萄架,田地裏空空的架子,如同一排排對空發射的春的請柬,仿佛還有綠蔭纏繞的茂盛影跡。這個季節雖然看不見葡萄,卻處處都充斥著葡萄母性的氣息。
整個吐魯番盆地被葡萄覆蓋著占據了大塊版麵,葡萄養育了盆地的子民,空氣中都暗藏著醞釀葡萄的甜蜜,它似乎積蓄了這個盆地所有的能量,經過孕育破土而生,熾烈的果實成為這片土地上的福祉。生的時候,人們虔誠地侍弄著這珍貴的天堂之果,喜悅地享受著成熟漿果的甜蜜,還有那自然發酵成酒的葡萄佳釀帶來的無盡微醺和歡樂。
在鄯善最常見的是葡萄園、葡萄架和葡萄晾房,那是這片土地上最豐美、最甜蜜的饋贈。一座座土堆圍起來的墓地旁就是一片片葡萄園,葡萄晾房旁是麻紮墓地,鄯善的先民死後也與日夜守候他們的葡萄根須相握。
葡萄樹被稱為天堂樹,難道鄯善先民在回歸天堂之前就已經知曉了這一秘而不宣的天啟?
那些長眠於葡萄架旁的墓地,也許先人屍骨已寒,而他們的後人卻將他們的靈魂和願望永遠地留在帶給他們一生甜蜜和糾葛的葡萄身旁。在高昌古城、在柏孜克裏克千佛洞殘破的壁畫上,也許依稀可見先人的模樣,那綺麗獨特的服飾和麵龐帶給後人許多撲朔迷離的謎題;在阿斯塔那古墓,在洋海墓地,我們通過先人的遺物和一具具幹屍木乃伊得以窺見那個時代鄯善先民的生活。這些與當地土著完全不同的人種究竟來自哪裏?
據說鄯善地名的民間來曆有三:一是潰逃說。公元前77年,樓蘭遷出原都城更名為“鄯善”國。公元445年北魏討伐鄯善,國被攻破後,臣民分幾路四散逃離,一部分臣民向北穿越羅布荒漠經大海道,到達天山腳下的吐魯番盆地現鄯善地區,並將新的居住地起名為鄯善。二是誤注說。清代學者魏源在道光二十二年所寫《聖武記》卷4《乾隆勘定回疆記》中記載“避白龍堆大戈壁之險,徑今辟展古鄯善至吐魯番”,並自注“鄯善亦名樓蘭”,如此就把辟展、樓蘭、鄯善三者混為一談。三是錯圖說。公元18世紀至19世紀,歐洲興起了西域探險熱,有位探險者來到這裏誤將古代的鄯善國標注在了今天的鄯善地方,於是就此一直以訛傳訛,延續至今。
據曆史記載,因鄯善王阻隔交通,北魏派大將萬度討伐,擒鄯善王真達,鄯善國破城亡,由鄯善國世子帶領的另一半鄯善移民投降沮渠安周後,隨安周又遷至高昌國的庫姆塔格沙漠北緣,並在這片土地上永遠居住下去。這裏後來被鄯善移民們命名為“蒲昌”,以示對故鄉蒲昌海——羅布泊的紀念。今天的鄯善縣雖不是古代的鄯善國,但古鄯善國與今鄯善縣隔著羅布泊、白龍堆南北相望,古樓蘭在塔克拉瑪幹沙漠的邊緣,而今天的鄯善縣在庫姆塔格沙漠邊緣,兩個鄯善先後傍依在沙漠的邊緣。
考古學家發現阿斯塔那古墓出土的唐代文書中記載了大量的“鄯”和“善”姓的人名,根據古代西域人以國為姓的習慣,可以判斷這裏的居民可能是從古代鄯善國遷過來的。傳說鄯善縣迪坎爾鄉迪坎爾村的村民是古樓蘭王國的一脈遺民,他們在鄯善王城被攻破的時候,向北一路奔跑,最後精疲力竭地停留於此。由於這個小村莊坐落在窪地間,海拔高度為零,也被稱為“零的村莊”。村莊以南是茫茫的羅布荒漠,很多去羅布泊、樓蘭探險的人都會選擇從這條路進入,這條路也被稱為大海道。村民和善淳樸,男人高大挺直的身材如同道路兩旁的青楊,包著頭巾的女人身材小巧玲瓏,高鼻梁、深眼窩,眉目之間透出一種精致的美,不由得讓我聯想到四千年前樓蘭美女的優雅與神秘。
當我順著牆根的濃蔭慢慢地走近這座安靜村莊時,四道黑色電線夾在電線杆上向遠處的深巷串去,如同村莊的五線譜,空氣中彌散著一段悠閑舒緩的韻律。低矮的草棚下幾根木樁撐起一片陰涼,一條土路通向遠方。
一切都暴曬在那熾烈的陽光下,這個赭金色調的村莊顯得坦誠開闊又遺世獨立。當我在那塵土飛濺的路上低頭看見自己影子的時候,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浩蕩的樓蘭先民從羅布泊慌不擇路地奔跑著,那宿命的影子一路追趕著,越過毒日,淌過流沙,來到了一片有著清澈地下泉水的綠洲,那葡萄的甘甜解救了多少樓蘭子民。當那甜蜜的汁液沾滿口腹的時候,他們怎麼也不願意離開,因為他們在葡萄葉下看到了天堂,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那一座座不同圖案、不同材質的大門吸引了我的視線,一路走過去,幾乎沒有一家的大門是一樣的。有雕花的鐵門,有畫滿圖案的木門,有的簇新閃亮,有的斑駁厚重,有的緊閉門鎖,有的半遮半掩。一扇門前站著一個眼睛黑亮亮的小男孩,眼睫翻長,深潭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看著我。另一個裹著頭巾的婀娜少婦抱著柔軟的小嬰孩正在門前愜意地曬太陽,這裏的陽光充滿了補鈣的能量。一群圍著紅紗巾的小姑娘嘻嘻哈哈地跑過我的視線,那是春天的氣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