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不旦——羅布人的好地方
過去對羅布人的概念隻停留在傳說和書本中:奧爾德克的一把鐵鍬驚醒了樓蘭古城,長壽的羅布人一百歲還能當新郎,擇水而居的羅布人以捕魚為生……羅布人如同一部傳奇天書,被無數鏡頭對準焦距,而真實的羅布人究竟是什麼樣子?
我從若羌縣到達米蘭36團的民族連,是與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楊鐮教授同行,從20世紀80年代起,羅布人是楊教授一直關注研究的人群。一路上聽他講述了羅布人以及他們生活的阿不旦村,他說這次自己是來還願的,給羅布人送書和資料,並說這是我答應他們的,一定要做到。他非常遺憾自己沒能見他的老朋友熱合曼·阿不拉最後一麵,他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羅布人太寂寞了,你們有機會要經常來看看他們。”
豐收的棉田在陽光下銀光閃閃,從柏油路進入了一條兩旁栽滿筆直青楊的土路,農舍在綠茵中若隱若現。當一座赭金色調的村莊向我們慢慢逼近時,仿佛時間都慢下來了。車在一座有五角星的建築前停下來,十字路口停著幾輛車,幾個人沐在充沛的陽光裏。等候多時的村幹部一一走上來,與我們熱情握手寒暄。
進入一條綠草輕漾的巷道,熱合曼老人的遺孀擦著眼睛在家門前迎接我們,房間不大,光線昏暗,擺設簡樸,牆上掛著民族掛毯,頂棚上貼著亮晶晶的金箔紙。這曾是羅布人最年長最有代表性的老人住所,從老阿不旦到新阿不旦,從新阿不旦到民族連,熱合曼·阿不拉老人見證了羅布人的搬遷史,並與二十多年前來采訪的楊鐮教授結為朋友,在72歲高齡的時候帶著楊廉一起進入了老阿不旦,回到了讓他魂牽夢縈的兒時家園。
湛藍的天襯著赭金色調的土坯房,筆直的青楊在風中簌簌陣響,卷起發白的葉片與綠葉片相互呼應,一地深濃碎蔭隨著光線漸漸地變換方向。騎著拖拉機在鄉道中歡笑而過的農婦,好奇地看著我這個顯得更為好奇的人。
阿不旦村村長艾莎·木沙帶著我進入村支部辦公室,我在一進門的牆上看到了整個民族連村民的分布情況,全村共有347人,80%都是羅布人後裔,有20%的人是從且末、和田的洛浦尋根移民而來的羅布人。
1921年,羅布人居住的老阿不旦村隻有40戶人家,孔雀河斷流後,阿不旦村民不得不離開家園遷到一處有水源的地方,並把這裏稱為新阿不旦。沒有了水無法捕魚,為了生計他們不得不開始放牧飼養牲畜;為了獲取糧食,他們開始向漢人學習開荒種地的技術。開春的時候他們到米蘭農場種苞米、小麥,秋收之後又回到阿不旦。直到新阿不旦再次出現斷水的困境,羅布人不得不再次另覓家園,這一次他們搬到了米蘭36團,隸屬於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二師,在這裏重新建起了自己的家,被稱為“民族連”。
阿不都·熱合曼是原阿不旦村的副村長,身穿格子襯衫、黑色牛仔褲,留著平頭,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有時語音還帶有河南腔。這是因為米蘭這一帶河南籍人居多,羅布人在與漢族村民的交往中不由自主地也學會了方言。
戴眼鏡的小薑是村裏的宣傳幹事,從甘肅來疆,開口還帶著明顯的甘肅口音,問他為什麼到米蘭來,他說是因為媳婦在米蘭。我們的話題依然離不開羅布人的曆史、羅布人的家園和阿不旦。
1906年12月,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將位於塔裏木河在喀拉庫順湖入口處的阿不旦村作為揭開樓蘭之謎的基地。從阿不旦到樓蘭,斯坦因整整走了七天。斯坦因看到的阿不旦村“是個隻有漁民草屋的可憐的小村,卻依然是堅持傳統的生活方式的那些羅布人最向往的地方”。
羅布人來自何方?和兩千多年前的樓蘭古國有什麼關係?羅布人靠口耳相傳承接著他們的曆史,他們說,羅布人是樓蘭王的後代,最早居住在樓蘭故城。樓蘭國滅亡之後,他們不願離開塔裏木河,不願離開自己的家鄉,於是不斷沿著孔雀河、塔裏木河遷徙,在大大小小的湖泊之間,依然以捕魚和采集野果為生。他們把遷到的每一個地方都稱為阿不旦,在羅布方言中,阿不旦意為“水草豐美,適宜人居住的地方”。
其實,羅布人並不知道,在離他們居住的阿不旦村東北160千米左右的地方,有一片廢墟,它就是消失了一千多年的樓蘭。那時候,有個叫奧爾德克的愛冒險的羅布小夥,迷戀上謎城一般的荒原和漫無目的地尋覓,這個名字的含義是“野鴨子”的羅布人究竟在尋找什麼,隻有瑞典人斯文·赫定才知道。
曆史上最有名的羅布人當屬奧爾德克。他作為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和考古學家貝格曼的向導,先後帶領外國科考探險隊發現了震驚世界的樓蘭古城和小河墓地,為斯文·赫定和貝格曼帶來了極大的國際聲譽、影響力和豐厚的財富,而這個淳樸善良的羅布人,因為天生良好的方向感和不服輸的冒險精神,助了外國探險家的一臂之力,而自己則因為自身的局限隻能留在羅布荒原終其一生,在幻想和病痛中悄然辭世。
公元4世紀繁盛一時的樓蘭國國破家亡,樓蘭古城突然被人為廢棄,被黃沙淹滅了曆史的真相,而樓蘭人到底哪裏去了?他們當中真有一支族群在羅布泊周邊依傍著塔裏木河的水延續生存下來了嗎?羅布人的生存狀態以及他們的遷徙史,不得不讓人將其與兩千年前的樓蘭聯係起來。
從老阿布旦村到新阿布旦村,從新阿布旦村再到米蘭民族連,羅布人遷徙的過程陸陸續續持續了150年,環境逼迫著他們不斷地搬遷,不斷尋找著自己的阿不旦。為了生存下去,他們不斷地改變著自己的生活狀態以適應環境,從漁人變成牧人,從牧人變成農民,再成為屯墾戍邊的軍墾戰士。漁業—牧業—農業,人類用了幾千年的時間進行著緩慢而艱難的文明進程,一個羅布人卻以一生的時間就完成了。
92歲的羅布老人胡大拜提是阿不都·熱合曼的父親,是目前阿不旦村年齡最長的老人,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自家的院門前曬太陽。銀須長髯,身板挺直,精神矍鑠。他的漢語說得很好,眼神和善,說話很輕,顯得不卑不亢,安靜而清雅,這是歲月賦予一個老人的全部資本。阿不都·熱合曼說父親現在每天還堅持跑步鍛煉身體呢。胡大拜提老人告訴我,在他小的時候阿不旦的水很多,有魚還有野鴨子。從老阿不旦村搬出的時候,老阿不旦村已經沒有一滴水了,紅柳都死掉了,他們從阿不旦走到米蘭隻有20千米的路程,卻用了整整一天時間。他說他總想騎馬去老阿不旦村看看,想去看看原來那個家。
阿不都·熱合曼是曾經去過老阿不旦村的少數幾個羅布人之一,他曾經作為向導帶著楊廉教授進入老阿不旦村。他說去老阿不旦的路雖然並不遠,可是道路艱難,一般的車是進不去的,如果時間允許找輛性能好的越野車,他願意再帶我進一次。
他熱情地招呼著我進他家裏坐坐,外間有幾個現代沙發和茶幾,裏間是較為傳統的維吾爾族家居布置,板炕上鋪著繡花毛毯,兩邊牆上也掛著巨型掛毯。胡大拜提老人坐在炕上仔細地看著我帶給他的《新疆人文地理》雜誌,那篇《羅布人最後的家園探險記》是楊廉教授寫的,老人發現兒子阿不都·熱合曼的照片在上麵,就高興地指給我看。
中午,我在艾莎村長的家裏吃了一頓美味的家常拌麵,是他的巧手媳婦阿依夏木做的。據說她做拉條子的時候可以甩出頭頂三尺高,像變戲法一樣幾番拉扯之後就把一根根筋道十足的麵條裝在碗裏了。雖然我沒有親眼目睹這一絕活,可是端出來色香味俱全的拌麵還是讓我讚不絕口。出門在外,能吃上這樣一頓飯感覺真是太幸福了。他的媳婦長著一雙大而深的眼睛,很愛笑,雖然我們沒有更多的語言交流,可是有心有靈犀的笑容就足夠了。家裏院子收拾打理得幹淨整潔,窗戶上掛著漂亮的繡花窗簾,顯示出女主人的審美。她示意我喝一口她泡的熱茶,說裏麵的紅花是自己種的。9歲的古麗紮爾是他們可愛的女兒,熱情地端著幹果請我吃,她說著一口流利並帶著京腔的漢語,告訴我她非常喜歡畫畫,在米蘭小學上漢語學校。
艾莎·木沙是個複轉軍人,是全村致富的領頭人。從部隊轉業回來,看到家鄉貧困落後的現狀,他下決心要讓祖祖輩輩生活在艱苦條件下的鄉親們過上有錢人的生活。他敢於嚐試,在山上養了200多隻羊,率先承包70畝地種紅棗和棉花,起到了表率作用。我在他家院子裏,看到掛在枝頭的紅棗長勢正好,他從樹上摘下來一顆給我嚐鮮,說:這是我親手種的,你嚐嚐味道怎麼樣?
20世紀30年代的羅布泊曾是煙波浩渺的水鄉魚澤,兩個羅布人很輕易就能抓到肥碩的大頭魚,這個場景在陳宗器拍攝的黑白照片裏已經定格了。當羅布泊漸漸幹涸,羅布人從傳說中以漁為生的田園生活到如今並入兵團的農耕生活,生活中的變化顯而易見。在羅布人後代身上,最明顯的變化是他們的語言和生存方式,阿不都·熱合曼這代人受維吾爾族影響頗深,他們的生活習俗與維吾爾族接近。他本人是新疆大學中文係的畢業生,上學受教育一直選擇的是維吾爾語教學方式,他目前應該是阿不旦村學曆最高的。他對自己能進入高等學府學習感到很自豪,並對目前村民的教育意識堪憂,他希望更多的羅布村民能夠走出去到外麵的世界看看,希望羅布人的後代能多受些教育長點見識。
緊隨他左右的是一個身穿T恤、牛仔褲,帶著時尚亮片帽子的小小少年,說著一口純正的漢語,他是阿不都·熱合曼的侄子麥爾丹江。阿不都·熱合曼說他現在調至且末附近的38團場工作,這個孩子一直跟著他上學,學業功課由他輔導。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顯得規矩知禮又不失機靈。
上漢語學校,迷戀網絡,衣著打扮、言談舉止與都市的孩子不分上下。他從樹上摘下幾個黃色的毛桃,用水衝洗幹淨,恭恭敬敬地用盤子托著,舉到我麵前,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懂事的少年,即使在都市這樣彬彬有禮的孩子也並不多見。
我在午後的阿不旦村漫步,一座座赭金色的巷道,謎一般地呈現在眼前。綠樹豐茂,紅柳濃豔。那各式各樣不同的門,不同的人家,不同的故事盡在阿不旦,盡在“阿不旦”這個好地方。
2 相依相存——神山下的且末綠洲
當我坐上開往且末的汽車時,僅僅是一個念頭、一個電話和一個機遇。也許是天啟,一路引領我進入且末,進入昆侖山下這片被車爾臣河滋養的小綠洲。從若羌縣到且末縣有412千米,這一路空曠寂寞,沿途幾乎不見人煙,滿目戈壁、荒漠,生命的跡象似乎隱遁。一路上,我們隻遇到了兩輛拖拉機、一輛大東風,還有空中一隻盤桓飛翔的蒼鷹和一隻拚命奔跑的黃羊。可是同行的江海波卻說,現在這條315國道已經修得非常好了,來自巴蜀之濱的他在且末生活工作了二十多年,說起這條與外界聯結的路自然是深有感觸。
且末這一名稱最早出現在《漢書》裏,為西域三十六國中的“沮末國”;《三國誌》寫作“且誌”;隋代為“且末郡”;唐代為播仙鎮。
《大唐西域記》稱“折摩馱那古國”。“折摩馱那”是原音,譯名其意有兩種:一為部落名稱,據史書載:“堯舜時期,江淮荊州一帶的三苗部落,被堯擊敗遷到甘肅河西走廊與敦煌的三危山一帶。與當地的民族融合為羌人的祖先。”其中的折摩馱那部落受其他部落的侵襲被迫而遷,定居車爾臣河流域,“折摩馱那古國”因而得名。另一種說法是折摩馱那是部落首領的名稱,車爾臣才是部落的名稱,我國著名曆史學家黃文弼、蘇北海持後一種說法。
由於是從樓蘭的地界出發奔向且末,一路上我很難不從樓蘭人的角度去揣度且末。究竟有什麼在那一片陌生的地方等待著古樓蘭人四散奔逃的慌亂,又有什麼在那裏等著我一個癡迷於樓蘭的女子?
“且末國,都且末城,在鄯善西,去代八千三百二十裏。真君三年,鄯善王比龍避沮渠安周之難,率國人之半奔且末,後役屬鄯善。且末西北流沙數百裏,夏日有熱風為行旅之患。風之所至,唯老駝豫知之,即鳴而聚立,埋其口鼻於沙中,人每以為候,亦即將氈擁蔽鼻口。其風迅駛,斯須過盡,若不防者,必至危斃。”古籍中記載了這樣一段曆史,讓後人得知:鄯善國被強兵攻破後,國王比龍率一半民眾投奔且末。熱風、流沙、老駝、毒日……一幅慌不擇路、無計可施的窘迫景象。樓蘭人國破家亡、走投無路的時候是且末這片綠洲寬容地接納了他們。
幾個小時後,我來到了且末——這座離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瑪幹大沙漠最近的城市。與若羌縣城的感覺大為不同,街上的維吾爾族很多,隨處可見饢鋪和品種豐富的水果攤。雖然隻有幾百千米之遙,兩個城邦的差異卻極為鮮明。這個被譽為“天邊小縣”的縣城規模不大,曾有人戲稱一個饢從東城滾到西城還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