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中華民國十有八年十有二月,北京大學31周年紀念刊將出版,同學們要我做篇文章湊湊趣,可巧這幾天我的文章正是鬧著“擠兌”(平時答應人家的文章,現在不約而同的來催交卷),實在有些對付不過來。但事關北大,而又值31周年大慶,即使做不出文章,榨油也該榨出一些來才是,因此不假思索,隨口答應了。
我想:這紀念刊上的文章,大概有兩種做法。第一種是說好話,猶如人家辦喜事,總得找個口齒伶俐的伴娘來,大吉大利說上一大套,從“紅綠雙雙”起,直說到“將來養個狀元郎”為止。這一工我有點做不來,而且地位也不配:必須是校長,教務長,總務長等來說,才能說的冠冕堂皇,雍容大雅,而區區則非其人也。第二種說老話,猶如白發宮人,說開天遺事,從當初管學大臣戴著紅頂花翎一擺一搖走進四公主府說起,說到今天二十九號汽車在景山東街嗷嗷嗷,從當初同學中的寬袍大袖,搖頭抖腿,抽長煙管的冬烘先生說起,說到今天同學中的油頭粉臉,穿西裝,拖長褲的“春烘先生”(注曰:春烘者,春情內烘也)。這一工,我又有點不敢做,因為我在學校裏,雖然也可以竊附於老飯桶之列,但究竟不甚老:老於我者大有人在。不老而賣老,決不能說得“像熬有價事”:要是說錯了給人挑眼,豈非大糟而特糟。
好話既不能說,老話又不敢說,故末真有點尷尬哉!
叫!有啦!說說三院麵前的那條河罷!
我不知道這條河叫什麼名字。就河沿說,三院麵前叫做北河沿,對岸卻叫做東河沿。東與北相對,不知是何種邏輯。到一過東安門橋,就不分此岸彼岸,都叫做南河沿:剩下的一個西河沿:卻丟在遠遠遠的前門外。這又不知是何種邏輯。
真要考定這條河的名字,亦許拿幾本舊書翻翻,可以翻得出。但考據這玩藝兒,最好讓給胡適之顧頡剛兩先生“賣獨份”,我們要“玩票”,總不免吃力不討好。
亦許這條河從來就沒有過名字,其唯一的名字就是禿頭的“河”,猶如古代的黃河就叫作河。
我是個生長南方的人,所謂“網魚漉鱉,在河之洲:咀嚼菱藕,捃拾雞頭;蛙羹蚌臞,以為膳羞;布袍芒履,倒騎水牛”,正是我小時候最有趣的生活,雖然在楊元慎看來,這是吳中“寒門之鬼”的生活。
在八九歲時,我父親因為我喜歡瞎塗,買了兩部小畫譜,給我學習。我學了不久,居然就知道一小點加一大點,是個鴨,倒寫“人”字是個雁;一重畫之上交一輕撇是個船,把“且”字寫歪了不寫中心二筆是個帆船。我父親看了很喜歡,時時找幾個懂畫的朋友到家裏來賞鑒我的傑作。記得有一天,一位老伯向我說:“畫山水,最重要的是要有水。有水無山,也可以湊成一幅。有山無水,無論怎樣畫,總是死板板的,令人透氣不得。因為水是表顯聰明和秀媚的。畫中一有水,就可以使人神意悠遠了。”他這話,就現在看來,也未必是畫學中的金科玉律;但在當時,卻飛也似的向我幼小的心窩眼兒裏一鑽,鑽進去了再也不肯跑出來;因而養成了我的愛水的觀念,直到“此刻現在”,還是根深蒂固。
民國六年,我初到北京,因為未帶家眷,一個人打光棍,就借住在三院教員休息室後麵的一間屋子裏。初到時,真不把門口的那條小河放在眼裏,因為在南方,這種的河算得了什麼,不是遍地皆是麼?到過了幾個月,觀念漸漸的改變了。因為走遍了北京城,竟找不出同樣的一條河來。那時北海尚未開放,隻能在走過金鼇玉蝀橋時,老遠的望望。橋南隔絕中海的那道牆,是直到去年夏季才拆去的。圍繞皇城的那條河,雖然也是河,卻因附近的居民太多了,一邊又有高高的皇城聳立著,看上去總不大入眼。歸根結底說一句,你若要在北京城裏,找到一點帶有民間色彩的,帶有江南風趣的水,就隻有三院前麵的那條河。什刹海雖然很好,可已在後門外麵了。
自此以後,我對於這條河的感情一天好一天;不但對於河,便對於河岸上的一草一木,也都有特別的趣味。那時我同胡適之,正起勁做白話詩。在這一條河上,彼此都吟過了好幾首。雖然後來因為吟得不好,全都將稿子揉去了,而當時搖頭擺腦之酸態,固至今猶恍然在目也。
不料我正是寶貴著這條河,這條河卻死不爭氣!十多年來,河麵日見其窄,河身日見其高,水量日見其少,有水的部分日見其短。這並不是我空口撒謊:此間不乏十年以上的老人,一問便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