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舊(1 / 3)

李老板來信,說明年一月,《北新》要出特號,要你做篇文章湊湊趣。我於文學藝術之類不敢談。雜文呢,從前雖然胡謅過一些,卻早已收了攤,正所謂“此調不彈已久”,現在那裏還寫得出什麼。但李老板的麵子總得敷衍一下。無可如何,還是寫一些雜文罷。

所謂“北舊”,乃是對“北新”而言。當初李老板取“北新”二字做招牌,究竟出於“何典”,兄弟並未用胡適之顧頡剛兩先生的手腕考據過。望文生義,大概是希望古老的北京日即於新罷。可是,自從去年六月北伐完成,青天白日旗的光輝照耀到了此土以後,北京已變做了北平,“京”的資格已變做了“舊京”了。誠然而又誠然,亦許現在的北平,正是符合著我們的希望,日見其新:政治新,社會新,文化新,一切一切,無有不新,可是我根據了“舊京”的“舊”字,造出“北舊”二字來與“北新”相對待,雖然頭腦冬烘,也未必見得羌無故實罷。

開首第一句話,便是現在的北平,比從前蕭條得多了。一地方的蕭條與繁盛,在久處其地的人是看不大出的。正如我們天天看著小孩子們長成,天天看著朋友們衰老,卻是一點也不覺得。所以你若問一個長住北平的人:“北平蕭條到怎麼樣了?”他一定說“也不見得怎麼樣罷,比從前總差一點。”要是他離開了北平一兩個月,到繁盛的南京上海等處打了一個圈子回來,那麼,他一出東車站,眼看得正陽門前地方空曠,車馬行人稀少的景象,就不免要有今昔之感了。

李仲揆先生今年夏季到北平來,向我說:“我離開了此地隻一年多,不想竟荒涼到了這樣。我在西華門一帶,拿了一張五塊錢的票子要想破一破,連跑了幾家都說沒有零錢。這簡直不成話。好像是人家死了人,要等著錢買棺材的樣子!”他這話說得過分了些罷,然而在看過北平已往的繁榮的人,都不免有這種強烈的感觸。

北平的鋪子,關門的真不少,尤其以節前節後為多。聽說有許多有名的大鋪子,要關是不準關,開著是每天所賣的錢,還不夠支持一天的門麵的開銷,這才是要命。

然而有人說,這是半年以前的現象,現在又漸漸的好些了。阿彌陀佛!我也希望是這樣。

我的老友大名鼎鼎的某先生,是個痛愛北平的人。他今年春天到了此間,曾做了一首詩,寫給我看。其詩雲:

三年不見伊,

便自信能把伊忘了。今天驀地相逢,

這久冷的心又發狂了。

我終夜不成眠,

縈想著伊的愁,病,衰老。

剛閉上了一雙倦眼,

又隻見伊莊嚴曼妙。

我歡喜醒來,

眼裏真噙著兩滴歡喜的淚,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總是這樣叫人牽記!”

他一壁寫著,一壁笑著向我說:“這首詩是不能給我夫人看見的,看見了要吃醋的。”這可有些奇怪,這一類的象征詩,原是極普通的,他夫人的氣量,何至於如此其小?然而,為免得老朋友家打翻醋罐頭起見,謹於前文中大書特書曰“某先生”而不名。

北平本是個酒食征逐之地,故飯莊之發達,由來已久。自從首都南遷以後,各飯莊也倒了一兩個月的黴。可是過了不久,各方的要人一批一批的到來,飯莊門口的汽車,又立時擁擠起來了。彼時的要人們,自然每一頓飯時,總有三五頓以至六七頓飯可吃,隻恨肚皮太小,容不下許多。便是跟隨要人們的次要人們,也無一不吃飽喝足。其理由如何,似乎可以不必細說。

後來要人們來得漸漸的稀少了,一般請吃飯先生們,或者已經找到了飯碗,找不到的,也都被襆而之他了,所以飯莊的買賣,又不免清淡了一些。但是,雖然清淡,比之其餘三百五十九行,還強得許多。其原因是北平地方,已成了這樣的一個習慣:若要邀集幾位朋友或同事商量什麼一件事,即使這件事是公事,並非私人的請托,似乎總得先請一頓飯,說起話來才便當些。至於要同闊人先生們談話,尤非請飯不可。因為闊人先生們是很忙的,今天西山,明天東山,要找也不容易找得著,隻有送個帖子請吃飯,或者到了吃時,他不好意思來個電話說“謝謝”,卻抽空來坐上三分五分鍾。於是乎時機不可失!連忙將他拉至一旁,咬著耳朵說話。雖然這樣的話說了不免變做耳邊風,過上一年半載無消息,可是說總是說到的了。

最“懿歟休哉”的要算今年暑假前某某等校的“瓊林宴”了。本來學生畢業,不比得學徒“滿師”,不必請什麼酒。即使要請,也隻須學生請老師一次,老師還請學生一次就完了。而今後的某某等校則不然;開始是全體學生請全體教員。接著是全體教員還請全體學生;其次是各係學生分請各係教員,接著是各係教員還請各係學生;再次是某某等高足合請某某等恩師,接著是某某等恩師還請某某等高足;此外還有種種色色的花頭,鬧得一個整月之中,“每飯必局”。嗚呼,此其“勞民傷財”乎,亦“洋洋大觀”也。但寒酸的也有,例如東城的某校,仍隻按著往例請一兩次茶點:所謂茶,乃兩大子兒一包之茶葉;所謂點,乃東安市場兩毛錢一斤之餅乾及牛根糖之類。嗚呼,(再來一個鳴呼,不怕張耀翔先生叱為亡國之音!)如此而欲自命為“最高學府”,蓋亦未免丟臉也已!

北平之飯局如此其多也,故亦不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即如區區餘小子,狹人也,但有時竟可以一星期中有十多次飯局。這真是“糟糕衣嗎司”!若然是中飯,非兩三點鍾不能散,臉喝得紅紅的,肚子裝得滿滿的,一個下午就不能好好的做工了。若然是晚飯,就非九十點鍾不能散,回家後不特不能做工,且須吃了一兩片蘇打明才能睡覺。有時碰到幾個飯局在一起,而又分處於東西南城,那就更糟。因為人家吃的時候,正是我在路上跑的時候。到各處一一巡閱到,敷衍到,人家也就吃完了,我還是餓著肚子回家去喝糟糠夫人所預備的稀飯!所便宜的隻是洋車夫,他老人家可兩毛兩毛的滿載而歸了。

據說南京與北平不同。今年暑假中在南京看見蔣夢麟,我問他:“你現在榮任了部長,每天總有許多飯局罷。”他說:“沒有,一個也沒有。甚至於一個月中一次也沒有。有時同幾個朋友吃吃夫子廟的四五六,或府東街的老萬全,隻是小吃而已,不成其為飯局。”這一點,卻是新京的新現象,值得大書特書的。若換在北平,恐不但部長,便是司長科長局長之類,也不能有這樣的安閑生活。

闊人與汽車!這裏麵的連帶關係,是三歲的小孩子都能明白的。汽車非闊人不能坐,闊人非汽車不能顯其闊。

但是,現在的北平,這一項界說漸漸的有些搖動了。

自從首都南遷,從前的大闊人,小闊人,大官僚,小官僚,都不免攜著妻妾兒女,帶著整捆整箱的金銀細軟,紛紛的往別處去另謀生路。但汽車之為物,既不細,又不軟,帶走既不能,擱著又要鏽爛,不得不出於廉價賣去之一途。於是乎北平市麵上,自那時起以至於今日,舊汽車之廉價,決非他處人所能夢想。隻須你通聲風兒說要買汽車,保管一天之內有十輛八輛開來給你看,請你試坐,價值最高的不過一千餘元,六七百元的最普通,三四百元的也有,真要廉之又廉,據說還有一百元或八十元的!在這種狀況之下,自然大家都要過過汽車癮(特別聲明:我並沒有說過過闊人癮)。我們朋友中,從前同是兩輪階級,現在升做四輪階級的也不少,有時同上什麼地方去,承他們的情邀我同坐,我也就樂得大揩而特揩其油!

有數百元的資本就可以買一兩輛舊車開個汽車行,所以小汽車行日見其多了。車價也日廉:普通是一元四一點鍾,有幾家隻須一元一一點鍾,第二點鍾以後還可以便宜些。要是別處的朋友看了有些眼紅,不妨到北平來坐坐,不過,這種便宜車子坐了並不見得闊氣,因為式樣太舊了;也並不見得舒服,因為一路不絕的糠糠糠,好像挑了一副銅匠擔子和人家賽跑!

但北平市麵上並不是沒有新汽車。舊闊人既去,新闊人自來。新闊人當然要坐新汽車,決不肯挑銅匠擔。所以你在街上,也時時可以看見一九二九式或一九三○式的新車,嗤的一聲在你麵前飛也似的過去。坐了這種車不但闊氣與舒服而已,而且車子是公家買的,每月的開銷也是公家付的,自己不用掏半個子的腰包,不比一般過癮朋友,窮拚極湊買了一輛車,還要每月打打小算盤:算算汽油燒去了七桶八桶半,再算算這一個車夫的偷油本領,是不是比前一個車夫小一點。所以,汽車究竟還是要闊人坐的。

但北平市麵上的汽車日趨於平民化,乃是不可掩的事實。我沒有到過美國,據說美國的汽車,已經普遍到了一般平民了。若然這話是真的,我就覺得異常的光榮:因為我們的古老的北平,在這汽車一點上,已經可以和美國並駕齊驅了!

現在要談談北平的文化事業了。在南北尚未統一的時候,我天天希望著首都南遷說之可以實現。我的意思是:這地方做了幾百年的都城,空氣實在太混濁了;而且每有政爭,各地的槍炮,齊向此地瞄準了當靶子打,弄得我們心神紛亂,永無寧日。若有一天能把都城這勞什子搬到別處去,則已往的腐敗空氣,必能一廓而清;大人先生們要打仗,也可以另挑一個地方各顯身手。於是乎我們這班酸先生,就可以息心靜氣的讀書,安安閑閑的度日,說不定過上數十年之後,能把這地方改造得和日本的京都,英國的牛津劍橋一樣。

後來首都果然南遷了。算至今日,已經南遷了一年半了。在這一年半之中,我們也時常聽見要把北平改造為文化區域或文化都會一類的呼聲。結果呢,將來亦許很有希望罷,截至現在為止,卻不見有什麼驚人的成績。

在文化事業這一個名詞之下,可以大別為兩類:一類是文物機關,即圖書館博物館等;又一類是學校。

先說文物機關。在去年張大元帥東歸——一本作“西歸”,亦是——之後的一兩個月之內,我們幾個好事者,有過一種建議,要想把北平所有的文物機關歸一個總,然後按著性質,重新分類,重新定出一個有係統的,合於科學規律的辦法出來。直到現在,便是有人要槍斃我,我還說這種的建議是不錯。無如我們這班“細民”們的建議算得了什麼呢?你盡可以有理由,有根據,人家總還報你一個“此中有曆史關係,不能如此辦”。其實,那裏有什麼曆史關係,隻是地理關係(“地盤”)罷了!

現在北平的各文物機關的情形,大致是如此:

最龐大的是故宮博物院,直隸於中央政府的;院長是易培基易部長。

故宮博物院雖然龐大,據說經費並不充裕,所以內部情形,並不見得比從前有什麼進步。不過神武門的門樓,已經重加修飾,現在遠遠望去,頗有金碧輝煌之致,不比從前的烏煙瘴氣。

神武門對麵的景山,一向是駐兵的,自從去年夏間文物維護會與老西將軍再三交涉,允許不再駐兵後,即歸故宮博物院保管。現在北京大學學生要想收回景山,作為北大第四院;理由是:景山與北大接近,是北大的天然校園;而且,北大之想撥景山,在十多年前已有動議,不自今日始。故宮博物院方麵,則以為該院保管景山,由來已久,當然礙難照準。雙方各有理由,這一場官司不知打到何時可以了結也。

範圍沒有故宮博物院大而所藏珍品極多的,要算古物陳列所。該所從前隸屬於內務部,現因“曆史關係”,仍隸於內政部。其實,該所所藏物品,和故宮博物院裏的物品的性質完全相同,地址也隻有一牆之隔。若將那一道牆打通了,將兩個機關並而為一,在行政上必定便利得多,節省得多;在參觀的人,也可以省幾個車錢,省幾步腳力。無如大人先生們不肯這麼辦,那還有什麼話說呢?

故宮博物院的門票,從前每路賣現大洋一元,現在減為五毛。古物陳列所我已好久沒去,大概還是每殿賣五毛,入門票在外。如遇元旦國慶等節,則減半收價。便就半價兩毛五說罷,一個拉洋車的必須等到了元旦國慶,拉了一點一刻種的車(北平普通行市,拉車每點兩毛),才能走進門去,瞻仰瞻仰當初獨夫民賊們敲詐剝削而來的許多贓物,這在中華民國“民”字的意義之下,還是光榮呢?還是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