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序(1 / 1)

曾文正者,豈惟近代,蓋有史以來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豈惟我國,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然而文正固非有超群絕倫之天才,在並時諸賢傑中稱最鈍拙,其所遭值事會,亦終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並不朽,所成就震古鑠今而莫與京[1]者,其一生得力在立誌自拔於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曆百千艱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銖積寸累。受之以虛,將之以勤,植之以剛,貞之以恒,帥之以誠,勇猛精進,堅苦卓絕。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堯舜信否盡人皆可學焉而至,吾不敢言;若曾文正之盡人皆可學焉而至,吾所敢言也。何也?文正所受於天者,良無以異於人也,且人亦孰不欲向上?然生當學絕道喪人欲橫流之會,窳敗[2]之習俗以雷霆萬鈞之力相罩相壓,非甚強毅者固不足以抗圉[3]之。荀卿亦有言庸眾駑散則劫之以師友[4]。而嚴師畏友又非可亟得之於末世,則夫滔滔者之日趨於下更奚足怪!其一二有誌之士,其亦惟乞靈典冊[5],得片言單義而持守之,以自鞭策,自夾輔,自營養,猶或可以防杜墮落而漸進於高明。

古人所以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日三複,而終身誦焉也,抑先聖之所以扶世教正人心者,《四書》《六經》[6]亦蓋備矣。然義豐詞約,往往非末學所驟能領會,且亦童而習焉,或以為陳言而忽不加省也。近古諸賢闡揚輔導之言,益汗牛充棟,然其義大率偏於收斂,而貧於發揚。夫人生數十寒暑,受其群之蔭以獲自存,則於其群豈能不思所報?報之則必有事焉,非曰逃虛守靜而即可以告無罪也明矣。於是乎不能不日與外境相接構,且既思以己之所信易天下,則行且終其身以轉戰於此濁世,若何而後能磨煉其身心,以自立於不敗?若何而後能遇事物泛應曲當[7],無所撓枉?天下最大之學問,殆無以過此!非有所程式而養之於素,其孰能致者?

曾文正之歿,去今不過數十年,國中之習尚事勢,皆不甚相遠。而文正以樸拙之姿,起家寒素,飽經患難,丁[8]人心陷溺之極運,終其生於挫折譏妒之林,惟恃一己之心力,不吐不茹,不靡不回[9],卒乃變舉世之風氣而挽一時之浩劫。彼其所言,字字皆得之閱曆而切於實際。故其親切有味,資吾儕當前之受用者,非唐宋以後儒先之言所能逮也。

孟子曰“聞伯夷之風者,懦夫有立誌”,又曰“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況相去僅一世,遺澤未斬,模楷在望者耶!則茲編也,其真全國人之布帛菽粟[10]而斯須[11]不可去身者也。

丙辰二月朔新會梁啟超

[1] 《左傳·莊公二十二年》:“五世其昌,並於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京。”杜預注:“京,大也。”

[2] 窳敗:腐敗,敗壞。窳音yǔ。

[3] 抗圉:抵抗。圉音yǔ,防禦。

[4] 語出《荀子·修身》,意為平庸的大眾過於懶散,需要良師益友來輔助、矯正。荀卿即荀子。

[5] 乞靈典冊:從先人的經典著作中乞求尋找靈丹妙藥。

[6] 《四書》《六經》:習稱“四書五經”,六經比五經多“樂經”,久已失傳。

[7] 泛應曲當:得心應手地處理各種問題。

[8] 丁:當,遭遇。《後漢書·岑彭傳》:“我喜我生,獨丁斯時。”

[9] 不吐不茹,不靡不回:不吐不茹即不欺軟怕硬。不靡不回即不退縮、不退讓。

[10] 布帛菽粟:衣服和糧食,形容本編的重要性如同日用品。

[11] 斯須:一會兒、瞬間,猶“須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