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的時候,有一班文人,喜歡作唐人傳奇式的文章。所寫的多是奇奇怪怪的男女,像《虞初新誌》這部書,就收得不少。我十幾歲的日子喜歡看,還很欣慕這裏麵的人物,於今想起來,那都是作者的幻想,有托而作。如狗皮道人、愛鐵道人、陳死人,哪會有這種人?不過我當時喜歡看,也不為無故。最大的原因,就是家貧失學。在北洋軍閥的圈子裏,我也不容易找到職業。那時我逼得真要發狂,但神經不肯病,我又不能裝瘋,看到書上那些瘋瘋癲癲、遊戲乏味的故事,倒是就像我自己在那裏鬧著玩一樣,很可以把胸懷舒適一下,所以我就愛上了這些作品了。
在這類傳記裏,我記得有這樣一首打油詩:“門外何人叫老遊,老遊無事臥高樓,於今膽小殊堪笑,落葉飛來怕打頭。”這位先生神經過敏地怕到落葉打頭,隻有閉門高臥。雖是開玩笑地寫上這麼四句,不見真有其事,但也不會無端地有這麼一個設想。這也像中國哲學家對做夢的見解一般,說是必有此想,才有此夢。不然,怎麼沒聽見人說夢到鑽進耗子洞。因之,我想到這打油詩的另一麵,是一把眼淚,而不是一種笑聲。
對一個堆笑臉說恭維話的怯懦者,可以想到他心理不是這樣。那人就是真瘋了,也不例外。
原載1945年11月25日重慶《新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