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白終於請了一次長假,迫不及待的坐上了回家的客車。
走在鄉下老家的路上,肖白在單位長期被壓抑的那種心情跟晚秋的原野一般荒涼。他有幾年沒回老家了。大學畢業後,他憑著優異的成績被分配到一個政府部門。老家的人都說他出息,當時,自己真有一種鯉魚躍龍門的感覺。隻是很快他就感到不適應了,因為這個部門是個幾乎天天都有人請的實權部門。可惜他酒不沾半滴,煙不抽半口,遇到應酬就隻會躲出老遠,或找各種理由推辭逃避。同事們開始還勸他一定要學會這些,可他一時無所適從。後來,盡管工作十分努力,可他漸漸感到自己在單位裏處處受阻力,事事受排擠,他很是傷心。他也試圖改變一下這種現狀,曾在宿舍裏自己喝醉過好幾次,還一夜之間抽光了兩包香煙。
當他走近村頭一個泥塘時,知道自己到家了。
肖白上中學的時候,家裏花銷變大,爹愁著四下苦錢,後來給村長送了幾瓶酒,承包下這個荒廢已久的臭泥塘。好在爹早先在生產隊種過藕,廢塘清理過後,很快就收成了一片好藕。他正是靠爹賣藕換來的錢讀完了大學。
晚秋正是踩藕的時候,塘裏的水幹涸多半,荷葉已經枯敗。遠遠地就看見爹赤著腳在淤泥中踩藕。肖白知道踩藕是個最艱苦的活。爹有時為了趕早市,天不亮就要到藕塘裏去踩藕。深秋的塘水已經冰涼刺骨,爹的雙腿很快就會凍麻。天長日久,爹患上風濕性關節炎,一到陰冷潮濕的天氣就腿痛,需要用暖水袋暖敷才能止疼。現在,他一瞧見爹躬身踩藕的樣子,兩眼頓時變得濕潤模糊起來,許久才顫著嗓音喊了一聲爹。
爹扭身見是肖白回來了,心情顯然變得興奮無比,從塘裏的淤泥中艱難地拔出腿,搖晃著身子費力移上堤來。肖白急忙找來一件棉衣,迎上前披在爹身上。爹凍紫的嘴唇顫抖了許久,才說出話來,咋得閑回來了?肖白沒吱聲,趕緊抱來一捆幹柴,在塘邊的小屋裏,燃起一堆火,拖著爹先暖暖身子,並心疼地責怪道,爹,水涼,就別自己踩藕了,你的腿病一直沒好,以後雇人吧。爹靠在火堆上,臉色紅潤起來,毫不在乎地笑著說,不下苦力,怎能賺錢,我早就習慣了,不比你們那些坐辦公室的嬌貴。隨後又問起工作的事,肖白就灰心喪氣地說早就想辭職不幹,回家跟爹種藕。爹一怔,兩眼盯緊肖白,恁好的工作,咋就幹夠了哩。肖白便把在單位憋的一肚子苦水倒了出來,最後像個在外受盡委屈的孩子,忍不住在爹麵前抽泣起來。
爹的臉陰的很難看,肖白開始感到有些怕,怕自己氣壞了爹,就後悔不該把這些本來屬於自己解決的事說出來。猛地就見爹從地上撿一支藕,用力一掰,斷為兩截,隨後舉著晃到肖白眼前,狠狠瞪大眼說,你瞧瞧,這藕心是不是雪白雪白,可它卻是插在汙泥裏一天天長出來的,這就好比你做事,不管別人如何,可你是你,隻要做到心裏幹幹淨淨就沒錯。肖白看著那兩截斷藕,恍惚就感覺到敲打在自己頭上一般,不敢再正視爹,感到在爹麵前沒有勇氣再哭泣下去。
到了晚上,肖白有些愧疚地用白酒搓揉著爹的病腿,難得這些年能放鬆地跟爹聊著單位裏的一些事,爹聽得很仔細,不時還說道幾句。過了夜半,爹睡去,肖白倒在床上琢磨著,一覺就到了天亮,從沒睡過這麼踏實。肖白本來想幫著爹收了幾天藕,可爹說他不是這塊料,還是早回去好好做自己的正事吧。
肖白再回到單位,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沒了牢騷,沒了怨言,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幹擾和壓力,總是不理不睬地幹著自己應該幹好的工作。盡管他這樣做仍然忍受著不公正的待遇,可一想到父親晃動的那兩截斷藕,就硬是挺住了。好在這樣艱難的局麵沒堅持多久,整個單位自領導到一般幹部都被查出問題,紛紛被紀檢部門雙規,獨有他清清白白,負責此案的紀檢領導,拍著他的肩膀讚歎的說,年輕人,你長期在這種環境裏能保持潔身自好,不簡單啊!肖白一時激動,竟脫口冒出一句,感謝那兩截斷藕啊。領導不解,肖白就充滿感情地把那兩截斷藕的事和爹說過的話原原本本地講給領導,領導聽罷,讚歎地說,一個種藕的老人,不簡單啊,替我也感謝你的父親。
肖白再回家時仍是晚秋踩藕的時節,不過他此時的心情變得格外舒暢,前幾天,他被上級破格提拔為單位的科長。他特意給爹買了一身橡膠褲子,據賣貨的老板介紹,這東西穿在身上不僅能感覺到藕,而且能抵禦塘水的寒冷,爹見了一定會高興,順便把上級領導的那句話也轉告給爹。
(此文被《小小說選刊》2008年6期選載,被《湖北招生考試》2010年23期選作中考試題,並榮獲第四屆鄭州小小說學會獎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