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姑(1 / 2)

在我的成長曆程中,大姑是一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重要到跟家裏那張用了二十年的實木飯桌一樣,桌上吃飯的人也好,桌下打盹兒的貓也罷,幾乎已經覺察不到它的存在。而它確實在那裏,安靜地發揮著它的作用,日複一日。

我媽是非常受不了這種“作用”的,“作用”始於二十多年前我媽和我爸相識。食堂打飯的大姑每次看見我媽,菜勺就會向下一顛——母親因此就會得到比菜票份額多一點的飯菜,看看吃不完,便留著下一頓自個兒在宿舍裏熱熱——這樣又儉省了一頓。一來二去,大姑在中午吃飯的時候也會端著隻搪瓷大碗在我媽身邊挨挨擦擦,一邊撥拉著飯一邊嘴油油地說:“小米,給你介紹個男朋友……”

那時我爸正暗戀著職工醫院一梳童花頭的小護士,被大姑洶洶一票否了:“還是小米好,會精打細算過日子……”我媽告訴我,她迄今沒明白這句話是誇她呢,還是另有其他意味。

在大姑半自由半封建家長製的撮合下,老爸老媽在一起了。不久聽說單位上的黨支書原本是準備把我媽介紹給他兒子的,搶來了高枝上的鳳凰,大姑很為自己的眼光得意揚揚。其情狀像八十年代初那場搶購風潮,大姑硬是憑著比別人敏銳一點點的眼光和寬厚一點點的身板,在滾滾人浪中搶先撲進國營商店大門,披頭散發地將若幹肥皂、毛線、暖水瓶運至人海外圈被嚇得臉色發白的我媽處。雖然不久這場虛驚的風波就被國家調控平息了,家裏平白堆的那堆大姑喊著號子血拚來的東西,光肥皂就用了兩年,但誰敢說大姑是不對的呢?

“不是為著這些東西,而是不願屈了她這份心!”我媽常常歎息。

就是憑著“這份心”,大姑堂而皇之地從意識形態到上層建築全麵占領我們家。比如周末,老爸老媽是決計不敢睡懶覺的,因為大姑一早會來我們家指揮我媽拆洗窗簾被單沙發罩,當我媽很悲憤地奮戰在搓衣板肥皂泡第一線時,覺得身後恍然多了個婆婆。正牌婆婆和公公早在若幹年前的那場饑餓中去世,是大姑拚著去商店搶購的精神發狠將自己的幼弟帶大。為了唯一的弟弟能留城,不惜去最偏遠的鄉下插隊,一插就是十幾年,匆匆插過了少女最年輕的韶華,換來的是每逢探親假挑回城裏的一擔幾十斤紅薯,還有喘著氣從貼身衣兜裏掏出的手絹包,一層層打開,是辛苦積攢的工分換來的全國通用糧票。

據說大姑年輕時是個猙猙的鐵姑娘,幹活好,思想紅,連那一身的確良襯衫灰布鞋都比別的女子漿洗得幹淨挺括。這樣的女子當然期冀一份同樣幹淨挺括的愛情,“如同一隻百靈兒唱歌另一隻百靈兒和”,這樣的愛,是那些隻想一男一女湊合成家的農村青年和城市大齡男所無法理解,亦給予不起的。所以大姑決定一個人幹幹淨淨漿洗著自己的日子,樂得清淨。但是再清淨,人心底還是渴望一些家常的溫情,就像最下飯的還是家常豆腐一樣。大姑每天一個人在自個兒家裏收拾勻停了,就尋思到我家這塊“地”裏來逛一逛,她總覺得我家這塊“地”如果長出什麼雜草稗子,她不插手那就是處理不幹淨的。

媽是個脾氣好的小媳婦,能做到表麵客客氣氣,但心裏總是疙瘩呀,她覺得自己叉腰做女主人的身份好像被剝奪了。但是大姑那樣能幹,煎出的海椒油四鄰八裏飄香,一小杯鹵水能夠點出一大鍋雲一樣嫩嫩的豆腐花,還會自己釀甜酒、做臭豆腐,簡直是那個時代無所不能的機器貓。連小時候的我也喜歡膩在大姑背上,大姑身上的味兒總像今年的新米熬下的粥,又清香又家常的親熱。

遇到老爸出差,大姑幹脆卷著被蓋卷搬進我家,興興頭頭的理由是“兩個女人做伴,夜裏睡覺不會那麼怕”。看著她那麼興奮地擼著袖子刷鍋屜,我就疑心她其實是很樂意老爸出差的。但是接下來的晚飯裏,大姑端出蒸得滿滿當當的粉蒸肉,往海碗裏一扣,糯嘰嘰的肉排上,細密密的紅薯泛出油亮亮的光,把我的兩腮塞得肉鼓鼓的,然後我就滿心歡喜地覺得,其實大姑來也是件挺不錯的事兒。

連爸出差回來,看見大姑執掌著這個家,也覺得家裏更有家味兒。大姑一邊對爸問長問短,一邊指使著我和我媽去打盆洗臉水、拿雙拖鞋什麼的,連出去買二兩肉都不讓我媽插手,她要親自去,葷的素的怎麼勻停,她心裏自有調度。

我想我和我爸看待大姑和我媽看大姑最大的不同,就在於我和我爸把大姑當做我們家的一分子,而我媽總把她看做隔了一層的外人。女人在一定範圍內總有自己的氣場,她習慣於在自己的老公、孩子、碗櫃、拖鞋、毛線針……前麵都加上“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所以大姑踩界踩得我媽很不爽,偏偏這種踩界又踩得那麼賢惠,就使人即使敢怒也不知道該如何言。

我媽背後就跟她那幫小姐妹們訴苦,訴著訴著為了加強苦大仇深的力量,還把大姑怎麼從食堂往家裏捎鹽帶醋那點小破事兒抖落了出來。那年月,人人最恨的就是憑什麼別人占得到公家便宜我占不到,這番話敗壞了大姑不少的好人緣。後來想起來,大姑也許是在某天,端著她從食堂節儉來的鹽雞蛋興衝衝地趕來我家的路上聞知此事的,她也許覺得心裏有點涼,從此以後漸漸地就少來我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