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我爸經常出差,我和我媽挺受人欺負的。起因是我媽單位上那個小科長,把一部門員工的獨生子女費都吞了,也不多,每月一家孩子五塊。但八十年代的五塊錢就等於一大兜白糖,我媽為這一大兜白糖硬是向上麵婦聯組織告了狀,消息捅下來,那小科長把一單位的都還了,就該著我們家的不給。我媽去食堂排隊打飯的時候還故意把煙頭扔我媽飯盒裏。我媽當時把飯盒一丟,上去就廝打起來,完全是以卵擊石。我在旁邊哭得哇哇叫,撲上去就一口啃在那小科長手肘上,小科長擂鼓樣在我背上咯咯擂了幾拳,就把我當小破鼓一樣撂在一邊。
大姑像孫悟空一樣排開眾人,掂著大菜勺就出來了!她先把我們隔在一邊,再用大菜勺點著矮她一頭的小科長的臉,好像平時磕雞蛋那麼嫻熟。某年某月,小科長他媳婦又來食堂拿了三百個雞蛋;某年某月,小科長又帶親戚來吃了幾桌打白條;某年某月,小科長又來亂開發票報賬……大姑眼睛瞪得圓圓的,“你敢再打一下試試?”
那天大姑又搬進了我們家,她不看我媽的臉,自顧自地說兩個女人抵擋門戶總是安穩些。
晚間下起了浙浙的雨,白天挨了打又受驚,我開始發燒,臉紅得又咳又喘。那時我媽他們的野外勘探部門長駐在鄉間,到最近的有衛生所的鎮上要走四十多裏山路。我大姑背著我,我媽在旁邊打著電筒舉著傘,天地間隻有兩個女人歪歪斜斜地互相扶持著,一身泥水的救一個小孩子。
後來媽和大姑的感情變得很複雜,做了什麼好吃的都會讓我做信差給彼此帶一份,大家心裏都明白對方的心,但偏又拉不下臉來握住對方的手說一個好字。
我考上大學時家裏請客,大姑不請自來操持,她比誰都興奮,一兩白酒的小酒盅挨桌兒敬下來,大有“感謝天感謝地,感謝陽光照亮了大地”之勢,敬到最後她醉得有些便咽:“小寶是她爸她媽的閨女,也是我的親閨女,今天我閨女考上了大學,有我的骨氣!我榮耀!”
她突然彎下腰哭了起來。我媽開始聽了她的醉話隻是笑,笑到後麵竟也笑不出來了。
我的離家上學使我媽和大姑的關係親密了起來。女人對於孩子的思念總有些祥林嫂般的強迫式,也隻有我大姑能招架得住我媽並巨彼此心意相通了。晚飯後我媽和大姑蠟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天氣預報,首先就是注意我上學那座城市。
“天冷了,要提醒孩子加衣服。”另一個點點頭。
“天熱了,要提醒她把蓋了一冬的棉絮拿出來曬曬。”另一個又點點頭。
天氣預報後接著看那重播了八百遍的《還珠格格》,因為兩人一致覺著裏麵的紫薇長得挺像我。
“看啊,我家孩子那酒窩笑起來也是這樣的。”另一個也興奮,唔唔直點頭。
遇到反派角色暗害她們的紫薇格格,兩人那個恨啊,沙發邊上全是指甲印子。
畢業後的這幾年,我一直計劃在工作的城市按揭一套自己的房子,把我爸我媽都接過來。大姑知道這事好幾年,她想問想說什麼又不好開口,一定希望這件事拖得越久越好。
房子的事情終於確定下來。這下大姑開始禁足到我們家來了,她一定害怕我們以為她舍不得我們、想死皮賴臉地拖累我們,幾十年做人的經驗告訴她,要“知趣”,才不會惹人厭煩。有時我從她門前過,她站在小陽台上看見,就急匆匆地走開。我在樓下站住仰頭看,她隔了一會兒,又在窗簾後露出一張臉來小鼠樣窺探一下,看見我還在,大窘。我的心好像針紮了一樣。新房子很大,三室兩廳雙衛,爸媽一個房間,我是最小的那個房間,還有一間,那是準備給你的,大姑。我一直一直打算著,那也是你的家。
一直以來,你一定覺得很孤單吧?那麼那麼想“染指”別人的家,其實也是想在關心別人的過程中體會一些溫情,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就像沒有人可以擁抱,環緊雙臂,身體也可以感覺到溫暖。你並不像你平時表現的那麼強大,你像個孩子一樣那麼害怕被“遺棄”,其實你才是最需要被關心的那一個。
大姑知道自己也有份搬新家,一下找到了歸屬感,心也亮堂了,仿佛叫她做什麼都願意。隔了幾天,她到處張羅著賣她五十平方米的那套小房子,“新房子總要裝修嘛!哪能讓丫頭一個人扛了!”又隔了幾天,我們發現她居然在樓下東北人開的那家小飯館裏幫廚,在沒裝抽油煙機的小廚房裏,煙熏火燎地炒菜炒得嗆嗆地,理由是“新房子總要配家具電器!丫頭一個人哪兒顧得過來……”
大姑、我的大姑!不行了,我寫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