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她(1 / 3)

母親得了老年癡呆之後,他們兄妹就很少回家了。

不是不孝,每年還是大把大把的錢寄回去。“五一、十一”的時候兄妹之間通電話,“今年你回去嗎?”

“我不回去。”

“但是我寄了五千塊回去。”

“我也是,三千塊,還有特地給媽買的羊毛衫!”

仿佛用物質來辯解,表明自己並不是全無心肝,這就算是對母親盡到責任了。兄妹兩個互相安慰又好像是給自己打氣。

“算了,有空再回去看媽吧,隻是可憐同樣六十多歲的老父親一直受著她了。”

一切的原因在於母親的老年癡呆症和別的老人很不相同。別的老人犯了病,頂多傻點,吃飯行動的時候需要人伺候,一不小心口水從下巴上滴下來。不過是多盡一份孝心而已,為人子女的又怎麼會嫌麻煩。但是母親的老年癡呆,卻是特別的清醒而精明,精明得仿佛把前麵大半生的溫柔敦厚都補回來了。她唯一記不起的隻是她現在是誰,是一個辛勤耕作了一輩子終於可以安享晚年的農婦,和相依為命一輩子的老伴住在兒女們為他們修建的新房子裏,吃的穿的什麼都不缺,他們終於成了村子裏讓別人羨慕的人家。

但是,這一切她統統不知道,這樣平靜的幸福放在她的鼻尖前她也視若無睹。她的思維慢慢回溯,她整天地哭,她意識裏麵的李書琴,就是她自己,仿佛置身在十年前的歲月裏。那時,她的大小子爭氣,給她長臉,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學,是村子裏麵這麼多年以來第一個狀元!但是這個狀元愁壞了她。一年三四千的學費,還有吃的用的,她看著自己磨得禿禿的十個手指頭和旁邊老實巴交的丈夫,哪兒來這麼多錢啊!況巨二閨女今年高三,明年也該考大學了,孩子們都爭氣好強,這點像她,哪怕餓得黃皮寡瘦成績也是一爭一的強,從小到大的獎狀貼滿了家裏一麵牆。晚上,她在黯淡的燈下做活,看見這麵閃閃發光的牆也會笑出聲來,這是她貧窮生活裏唯一一絲希望一絲好夢了。為了這絲夢,她咬著牙把兩個孩子拉扯到高中,現在家裏窮得已經沒有什麼能換成錢的東西了。但是她倔強,一手拉著兒子,一手拉著女兒,挨家挨戶上門去借,進門先讓孩子給人家跪下磕頭,有拉不下臉借了錢的,也有冷嘲熱諷看笑話的。但她隻是微微笑,拉著孩子步履平靜地走向下一家,她在兒女心中穩得像座大山,沉甸甸,很安全。

但是,現在她哭,十年後病得神誌不清的她在哭,她罵幾十年的老鄰居是王八羔子,她說當時她都那麼難受了他們不借錢給她,是嫉妒她、作踐她、為難她。她分明忘記了哪些人是故意不借、哪些人是確實拿不出多餘的錢,她也忘記了這麼多年鄰裏間和睦相處,別人家一有什麼事她就趕去幫忙的古熱心腸,她隻是潛意識裏覺得別人虧欠她,於是她就要叉在門口揮舞著雙手,用最粗陋的村語來罵個痛快,把當時淡然一笑中強行壓抑的委屈全部爆發出來。老伴趕忙關了門把她往屋裏趕,然後背抵著門承受著她的亂打亂撞。晚上等她睡了再拿上東西悄悄去給鄰居賠禮道歉。

後來實在借不到多少錢,那年月的日子誰都擰巴。她在燈下麵看著桌子上一堆大大小小的毛票,眼淚抹了一夜,一邊抹一邊回過身去給炕上的孩子揉額頭上磕頭磕出的紅印,那眼淚,就淌得更多了。

第二天,她鼓足勇氣給閨女商量,就保一個吧!犧牲一個總比兩個都上不起學好。

但是女兒看她的眼神很靜默,小小孩子也有自己的心思,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女孩就該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