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哭著在她腳邊晃她的褲腿,簡直讓她的心都要碎了,雖然她木著一張臉被搖得晃來晃去,“媽,讓我讀書吧,求你了!”為什麼這麼不懂事!這個世界上誰都在逼她,連她親生的孩子都這樣,她狠狠給了女兒一耳光,翻過身來又心疼,以後就再也沒提退學這件事。但是這麼多年以來,她知道女兒心裏對她有淺淺的怨的,畢竟她當時曾經想要犧牲她。但是她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女兒來,女兒再帶著自己的女兒來,是她的小孫孫呢,她抱抱,當時那件事她以為自己也許都忘了。
但是現在她病了,一切反而清晰起來。上年女兒一家回來的時候,她愣是攔在門口不讓進,她斜著眼睛貼著女兒的臉說:“你知道媽有多苦!你為什麼就那麼狠心!”
很多鄰居來圍觀,女婿又是城裏人,臉皮特別薄。這時她又說:“隻是讓你出去打工幫哥哥,報紙上很多人都是這麼做的,別人做得,你為什麼做不得,又不是讓你出去當小姐!”
這句話重重傷害了女兒,鄰居發出一陣陣轟然的笑聲,最後女兒是哭著被女婿拉走的,懷裏她的小孫孫扯著嗓子哭,但她已經不認識她!
兒子回來也是這樣被她戧了一次又一次:“你考大學,你神氣,你的前程是踩著你媽一步步往上走呢!”
半夜兒子睡覺,也被她驚醒,她坐在他的床邊上低頭俯視著他。“你長得又白又淨!你是城裏人了呢!你看你媽多苦,好苦,六月熱天去給你背煤渣,煤渣!你大學讀得舒不舒服?我摔了一跤滾到山坡下,煤渣全部戳到手掌心去了……”她使勁揉搓著那些早已消失的傷口,像個孩子一樣淚大滴大滴下來,“好痛……”兒子抱著她,又心疼又不知所措。但是這樣一次又一次,誰都受不了,兒女漸漸都不回來了,逢年過節別人家熱熱鬧鬧,他們家隻有彙款單準時到達。她睡在家裏麵夢裏都在叫罵,老伴一個人瑟縮著站在村外的小土岡上,看著歸來的人走過一撥又一撥。
兒女不回來了,鄰居不往來了。在她麵前唯一勤勤懇懇陪著她的,隻有那互相攙扶著一輩子的老伴了,她也沒有放過他。
半夜他醒過來,是她在推他,開始推,後來拿腳端,“滾!滾!誰讓你跟我睡在一起。”她掩住衣領驚恐地縮在床的最裏麵,“我為什麼要嫁你?你這個農民!”
那年月她成分不好,下放在他們這個窮鄉僻壤裏,因為心氣高傲沒少受欺負。別人家的兒女有爹媽從城裏捎來的信、寄來的東西,她什麼也沒有。然後日子慢慢過去,別人家的兒女有家人親戚想辦法慢慢弄回城裏,她仍日一個人從地裏直起腰,看著他們一個個遠遠離開。
她的爸媽在那場運動開始就不堪折磨雙雙離世,人世間隻剩下一個冷冷清清無人理睬的她,一年又一年,她的一年又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有個人一直在默默愛著她。他沒文化,家裏又窮,祖上的貧農,遠遠看見她直當她是仙女!現在他願意不怕連累地娶她給她一個家,人說她多大的福氣,隻她知道自己穿著粗布紅衣邁進那個破日的小院時心裏的不甘和不願。但是他畢竟是個好人,成了夫妻她想該對他好。大冬天社裏組織跳進塘裏挖寒泥,他凍傷了腿,但是第二天還要去,不去就是不積極。夜裏他痛得睡不著,是她呀,解開自己的襖子把他的腿裹在自己的胸膛上,他夜半醒來,發現她睡過去了,下巴還抵在他的腿上,脖頸兒暖著他的膝。
他有時覺得她也許不愛他,她和他話說得那麼少,不像農村其他兩口子那麼吵啊罵啊,罵完了又親熱得要死。她和那些陸續離開村子、鼻子上戴著眼鏡的知識青年才是一類人,看上去也更相配。但是這個念頭他不敢多想,仿佛想啊想啊她就真走了,回到她該去的地方,像傳說中的仙女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羽衣。她已經是他們這個家、是他和兩個孩子最依賴的存在。他一覺醒來吃著她做的飯,穿著她初的衣,她溫柔美麗,她樸樸實實,對一切隱忍而克製,不管生活出現多大的坎,從不見她皺皺眉頭。她就像一翼溫柔的龐大羽翅,一家人在她的庇護下始能安安穩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