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現在她驟然縮小,像隻新生的雞雛般無依無靠,心裏刺痛她很多年的那些棱棱角角開始不管不顧地浮出水麵,她打心眼兒裏一直一直委屈嫁給他,事情一開始就不應該這樣啊。她是李書琴,出身在書香世家,三歲就能背誦唐詩,六歲就學唱英文歌的李書琴啊。當初父親給她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她是個才女,以後升大學、留洋、做學者的,不然為什麼名字又帶書又帶琴?她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滿臉風霜,和這個一個字都不識的男人浪費著自己的才華,虛度著自己的時光已然多久,現在張開嘴巴,無聲地合上,還能唱出一句往日的歌謠嗎?
他發現她安靜下來不跟他鬧時,反反複複把家裏的被子疊起來打成一個包,拿繩子十字捆了,旁邊係上一個搪瓷水杯,杯子上印著一個紅五星,還是那年月的物事,杯口磕掉了幾塊瓷,露出黑黑的底色。她的手法如此熟練,好像在夢裏演練過多次。她心中那個冬眠已久的秘密,驚蟄一樣在她懵懂的心裏開始蘇醒。
父母平反後,她終於收到一張曾經心心念念的返城通知書,說是遲來,是因為那時她的二女兒已然降生。她看看懷裏喝飽了奶臉蛋紅撲撲的女兒,看著滿地爬的兒子,昏暗的煤油燈下牆壁上糊著發黃發脆的紙,他正因為風濕浸了腿,躺在炕上不能下地幹活。她已經是這個家大半個頂梁柱,這裏的一切她雖然不喜歡,但是已經與她不知不覺間血脈相連。她夜裏安頓好一家人睡下後又忍不住把手伸進枕頭下麵摸摸,返城通知書在那裏,實實在在冰冰涼涼地在那裏硌著她的手指。她在夢裏都忍不住打了背包就走,身姿無比輕盈,好像還是當初那個十六歲的少女,拿著通知書就這樣走吧,出了門,出了村,太陽金燦燦照在前麵的大路上,她終於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這個夢無數次叫她笑著醒,然後捂著嘴哭。最後她仍然沒走,圍著圍裙坐在灶前,是他的妻子他們的媽。
現在這個願望再度複蘇,她無私了一輩子,終於該給自己自私一回。她在床沿蹺起一條腿打著她的背包,用的是她當初下鄉時用的那根軍綠色的帆布帶子,她歪著頭哼歌,是做小姑娘時流行的《豔陽天》,她小心翼翼地把她的紅五星水杯抹得那樣亮,她臉上的表情又天真又嫵媚。
兒女們接到消息趕回來時,她已經臥床好幾天,快不行了。枕頭邊上還放著她反複打了好多遍才打好的背包,整整齊齊方方正正,她精神好一點會伸手摸它,對周圍來看她的人說她病好了馬上就走,她要快快回去,讓爸爸給她補習,她說她明年還要考學。恍惚中她越來越小,十六歲的女孩想家啊想家,家在哪裏?家在天涯。
彌留的時候家人都希望她清醒一會兒最後和他們說幾句話,不是說人死前都有那麼片刻回光返照麼?但是她始終沒有回過來,她最後一句話,迷迷瞪瞪地拉著老伴的手:“媽,我不想走!不想走!外麵雨好大。”
兒女們背過臉去哭,老伴的眼淚滴到她的臉上。是的,很多年前她來的那天和今天一樣,雨很大,下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