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說:

“別管那個,念詩吧。”

清早醒了,正在念“春眠不覺曉”的時候,那西南角上的哭聲又來了。

一直哭了很久,到了冬天,這哭聲才算沒有了。

思考探究

哭聲怎麼會沒有了?是不哭了嗎?還是被打得沒有力氣哭了?推測一下是什麼原因。

雖然不哭了,那西南角上又夜夜跳起大神來,打著鼓,叮當叮當地響;大神唱一句,二神唱一句,因為是夜裏,聽得特別清晰,一句半句的我都記住了。

什麼“小靈花呀”,甚麼“胡家讓她去出馬呀”。

差不多每天大神都唱些個這個。

早晨起來,我就模擬著唱:

“小靈花呀,胡家讓她去出馬呀……”

而且叮叮當,叮叮當的,用聲音模擬著打打鼓。

“小靈花”就是小姑娘;“胡家”就是胡仙;“胡仙”就是狐狸精;“出馬”就是當跳大神的。

大神差不多跳了一個冬天,把那小團圓媳婦就跳出毛病來了。

那小團圓媳婦,有點黃,沒有夏天她剛一來的時候那麼黑了。不過還是笑嗬嗬的。

名師點評

外貌描寫“有點黃”,肯定是不給飯吃,所以營養不良。不讓經常外出被限製自由,所以沒有那麼黑了。但是這會兒的精神狀態還是好的,“笑嗬嗬”的,“也還偷著笑”。正好和前文形成對比,也為後文的變化埋下伏筆。

祖父帶著我到那家去串門,那小團圓媳婦還過來給祖父裝了一袋煙。

她看見我,也還偷著笑,大概她怕她婆婆看見,所以沒和我說話。

她的辮子還是很大的。她的婆婆說她有病了,跳神給她趕鬼。

等祖父臨出來的時候,她的婆婆跟出來了,小聲跟祖父說:

“這團圓媳婦,怕是要不好,是個胡仙旁邊的,胡仙要她去出馬……”

祖父想要讓他們搬家。但呼蘭河這地方有個規矩,春天是二月搬家,秋天是八月搬家。一過了二八月就不是搬家的時候了。

我們每當半夜讓跳神驚醒的時候,祖父就說:

“明年二月就讓他們搬了。”

我聽祖父說了好幾次這樣的話。

當我模擬著大神喝喝咧咧地唱著“小靈花”的時候,祖父也說那同樣的話,明年二月讓他們搬家。

可是在這期間,院子的西南角上就越鬧越厲害。請一個大神,請好幾個二神,鼓聲連天地響。

說那小團圓媳婦若再去讓她出馬,她的命就難保了。所以請了不少的二神來,設法從大神那裏把她要回來。

於是有許多人給他家出了主意,人哪能夠見死不救呢?於是凡有善心的人都幫起忙來。他說他有一個偏方,她說她有一個邪令。

有的主張給她紮一個穀草人,到南大坑去燒了。

有的主張到紮彩鋪去紮一個紙人,叫做“替身”,把它燒了或者可以替了她。

有的主張給她畫上花臉,把大神請到家裏,讓那大神看了,嫌她太醜,也許就不捉她當弟子了,就可以不必出馬了。

周三奶奶則主張給她吃一個全毛的雞,連毛帶腿地吃下去,選一個星星出全的夜,吃了用被子把人蒙起來,讓她出一身大汗。蒙到第二天早晨雞叫,再把她從被子放出來。她吃了雞,她又出了汗,她的魂靈裏邊因此就永遠有一個雞存在著,神鬼和胡仙黃仙就都不敢上她的身了。傳說鬼是怕雞的。

名師點評

多麼慘無人道、駭人聽聞的事啊!要一個小姑娘吃全毛的雞,想一想,就讓人毛骨悚然。這麼殘忍的事情,周三奶奶也能說出口。這是名義上的善良,反映了人們的愚昧。

據周三奶奶說,她的曾祖母就是被胡仙抓住過的,鬧了整整三年,差一點沒死,最後就是用這個方法治好的。因此一生不再鬧別的病了。她半夜裏正做一個噩夢,她正嚇得要命,她魂靈裏邊的那個雞,就幫了她的忙,隻叫了一聲,噩夢就醒了。她一輩子沒生過病。說也奇怪,就是到死,也死得不凡,她死那年已經是八十二歲了。八十二歲還能夠拿著花線繡花,正給她小孫子繡花兜肚嘴。繡著繡著,就有點困了,她坐在木凳上,背靠著門扇就打一個盹。這一打盹就死了。

別人就問周三奶奶:

“你看見了嗎?”

她說:

“可不是……你聽我說呀,死了三天三夜按都按不倒。後來沒有辦法,給她打著一口棺材也是坐著的,把她放在棺材裏,那臉色是紅撲撲的,還和活著的一樣……”

別人問她:

“你看見了嗎?”

她說:

“喲喲!你這問的可怪,傳話傳話,一輩子誰能看見多少,不都是傳話傳的嗎!”

名師點評

愚昧無知的底層婦女,僅僅憑著道聽途說,就給小團圓媳婦治病。

她有點不大高興了。

再說西院的楊老太太,她也有個偏方,她說黃連二兩,豬肉半斤,把黃連和豬肉都切碎了,用瓦片來焙,焙好了,壓成麵,用紅紙包分成五包包起來。每次吃一包,專治驚風,掉魂。

名師點評

用偏方治病,說明人們絲毫不考慮小團圓媳婦的病情,隻管用自己的經驗提出建議,反映了人們的無知和愚昧。

這個方法,倒也簡單。雖然團圓媳婦害的病可不是驚風,掉魂,似乎有點藥不對症。但也無妨試一試,好在隻是二兩黃連,半斤豬肉。何況呼蘭河這個地方,又常有賣便宜豬肉的。雖說那豬肉怕是瘟豬,有點靠不住。但那是治病,也不是吃,又有什麼關係。

“去,買上半斤來,給她治一治。”

旁邊有著讚成的說:

“反正治不好也治不壞。”

她的婆婆也說:

“反正死馬當活馬治吧!”

於是團圓媳婦先吃了半斤豬肉加二兩黃連[1]。

這藥是婆婆親手給她焙的。可是切豬肉是他家的大孫子媳婦給切的。那豬肉雖然是連紫帶青的,但中間畢竟有一塊是很紅的,大孫子媳婦就偷著把這塊給留下來了,因為她想,奶奶婆婆不是四五個月沒有買到一點暈腥了嗎?於是她就給奶奶婆婆偷著下了一碗麵疙瘩湯吃了。

名師點評

語言描寫,說明了公婆對小團圓媳婦生死的漠視。

奶奶婆婆問:

“可哪兒來的肉?”

大孫子媳婦說:

“你老人家吃就吃吧,反正是孫子媳婦給你做的。”

那團圓媳婦的婆婆是在灶坑裏邊搭起瓦來給她焙藥。一邊焙著,一邊說:

“這可是半斤豬肉,一條不缺……”

越焙,那豬肉的味越香,有一匹小貓嗅到了香味而來了,想要在那已經焙好了的肉幹上攫一爪,它剛一伸爪,團圓媳婦的婆婆一邊用手打著那貓,一邊說:

“這也是你動得爪的嗎!你這饞嘴巴,人家這是治病嗬,是半斤豬肉,你也想要吃一口?你若吃了這口,人家的病可治不好了。一個人活活地要死在你身上,你這不知好歹的。這是整整半斤肉,不多不少。”

名師點評

語言描寫,罵豬實則是在罵人,說明在她的心中,小團圓媳婦還不如半斤肉。

藥焙好了,壓碎了就衝著水給團圓媳婦吃了。

一天吃兩包,才吃了一天,第二天早晨,藥還沒有再吃,還有三包壓在灶王爺板上,那些傳偏方的人就又來了。

有的說,黃連可怎麼能夠吃得?黃連是大涼藥,出虛汗像她這樣的人,一吃黃連就要泄了元氣,一個人要泄了元氣那還得了嗎?

又一個人說:

“那可吃不得呀!吃了過不去兩天就要一命歸陰的。”

團圓媳婦的婆婆說:

“那可怎麼辦呢?”

那個人就慌忙的問:

“吃了沒有呢?”

團圓媳婦的婆婆剛一開口,就被他家的聰明的大孫子媳婦給遮過去了,說:

“沒吃,沒吃,還沒吃。”

那個人說:

“既然沒吃就不要緊,真是你老胡家有天福,吉星高照,你家差點沒有攤了人命。”

於是他又給出了個偏方,這偏方,據他說已經不算是偏方了,就是東二道街上“李永春”藥鋪的先生也常常用這個方單,是一用就好的,百試,百靈。無管男、女、老、幼,一吃一個好。也無管什麼病,頭痛、腳痛、肚子痛、五髒六腑痛,跌、打、刀傷,生瘡、生疔、生癤子……

思考探究

你覺得世界上有這樣的藥嗎?作者這樣寫又有什麼用意?

無管什麼病,藥到病除。

這究竟是什麼藥呢?人們越聽這藥的效力大,就越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藥。

他說:

“年老的人吃了,眼花繚亂,又恢複到了青春。”

“年輕的人吃了,力氣之大,可以搬動泰山。”

“婦女吃了,不用胭脂粉,就可以麵如桃花。”

“小孩子吃了,八歲可以拉弓,九歲可以射箭,十二歲可以考狀元。”

名師點評

這就是越說越胡謅了。讓我們對這些愚昧無知、害人匪淺的人深惡痛絕啊!也不禁對生活於舊社會的小團圓媳婦生出更多的同情。

開初,老胡家的全家,都為之驚動,到後來怎麼越聽越遠了。本來老胡家一向是趕車拴馬的人家,一向沒有考狀元。

大孫子媳婦,就讓一些圍觀的閃開一點,她到梳頭匣子裏拿出一根畫眉的柳條炭來。她說:

“快請把藥方開給我們吧,好到藥鋪去趕早去抓藥。”

這個出藥方的人,本是“李永春”藥鋪的廚子。三年前就離開了“李永春”那裏了。三年前他和一個婦人吊膀子,那婦人背棄了他,還帶走了他半生所積下的那點錢財,因此一氣而成了個半瘋。雖然是個半瘋了,但他在“李永春”那裏所記住的藥名字還沒有全然忘記。

思考探究

一個半瘋子的廚子開的藥方,到底有多少可信度?所以,小團圓媳婦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了。你覺得使她病重的元凶是那服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