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怪?”他搖搖頭。“你對我可比對陌生人還疏遠呀!”
“抱歉?”她歎口氣。“你說話啥時變得這麼文謅謅了?”
兩人動作一致,互相指著對方的鼻子,不期而撞的目光,又惹出成串嘻笑。
說來奇怪,刻意要求處得自然,反不如來場小插曲有效。她無法解釋,但真切地感受到周圍的氣氛變得暖和、光線變得明亮。
嗯,這種舒卷窩心,讓她覺得好熟悉呀!
“外頭天涼,你還是待在車裏暖和些。”冷青冥瞥見她的罩篷係帶鬆了,於是伸手替她綰上,一邊不忘叮囑。
“你怎麼和東方一樣,都把我當病人瞧。”她發出不滿的咕噥。“我的病,跟天氣冷熱根本沒關係!”
“我知道兩者沒關係,可是……”他搖頭一笑,既無奈又寵溺。“你呀,玩的時候顧著瘋,正經的時候顧著大局,總之,最不顧的就是你自己。今兒個,就算你的身子沒有病恙,我同樣會這麼說。這世上,總得有個人來好好兒顧著你!”
若在先前,她會咬牙推開他的關心,要他別淨顧著她,因為她從來都曉得冷哥哥重視她、守護她,而這份篤定認知則是來自累積十五年的情分。
可這會兒,她心裏竟冒了疑惑。
“為什麼?”清澄的眸子凝瞅向他,西門凜霜問得很認真。“為什麼你會說總得有個人來顧著我?”
“自然就這麼說了,因為……”對她的提問,冷青冥初時不解,幾番思量後,才發覺答案其實很難說得具體。
“十五年的情分?”她猜問。
“嗯,十五年的情分……”他低聲同意,濃眉卻依舊攢得緊。“我想到的答案也是這個。”
十五年的情分,很深、很深、很深--他們總是這麼說,也總是這麼認定,但究竟情有多深、有多重?對各自有什麼意義?還有……他們偎依得太自然、情動得太自然、契合得太自然、執守得太自然、珍愛得太自然,隻因兩人彼此參與、相互重疊的生命記憶實在太厚太多,無需求、無需問,便順勢走到今天這般境地了。是靠得太近,才會僅僅看到片段的對方,以及映在對方眼底的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流失了探睞各自完整麵貌的機會。
是順其自然、靠得太近的緣故吧……兩人默默相對、怔怔無語,眼前凝視了十五年的麵容似乎隱隱泛出不一樣的華光,甚至連呼息的頻率都不同以往--“後退一步,你才能看到完整的他……”她想,她知道該怎麼做了;她要問,問他很多、很多。
“後退一步,會看到什麼樣的凜霜?難道你不好奇?”他想,他知道該怎麼做了;他要問,問她很多、很多。
※※※
車停在渭水畔,舉目眾星熠亮。
“好快,明天就要回長安了。”西門凜霜輕輕笑歎。
“近鄉情怯?”
“有一點。”螓首側靠著他的臂膀,她用手裏的長技撥弄著火堆。“這次回家恐怕會掀起軒然大波。”
“你的病,瞞不下來的。”冷青冥將幹糧遞給她。
“我想也是。”她撕了一小塊幹糧,扔進嘴裏慢嚼。“先前,要不是久久才發作一次,早就被你發現了。”
“是我太信任你。”
“不!是我太聰明!”粉舌輕吐,她促狹笑道。“我知道冷哥哥遇人做事向來順其自然不強迫我,況且,冷哥哥很信任我、尊重我,隻要理由別編派得太離譜,泰半會接受。”
“霜霜,你可真懂得如何算計我。”他在她鼻尖捏了下,而後沉嗓問。“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不讓我知道?”
“因為……因為……”幹糧一塊一塊往嘴裏塞、一塊一塊往肚裏吞,西門凜霜支吾了起來。
“我要聽真實的理由,不要聽違心的借口。”冷青冥表明堅定的立場。
“嘖嘖,好凶啊!”她撒了撇嘴,瞪他。
“隻有你自己一個人承擔,不覺得寂寞麼?”他伸手握住柔荑。“我們都太熟悉對方了,可近來你也察覺到了吧,熟悉不代表正確的了解。”
他知道,這些時日來,自己正試著改變和她的相處方式,隱約間,也感受到了她的改變。
西門凜霜深吸口氣,緩緩說了:“因為,我知道冷哥哥最掛心的是我,我不希望這樣。”她低了頭、沉了聲。“十五年,你待在西門家已經夠久了。”
“所以,你瞞住我,用盡各種方法要我離開?”
將最後一小塊幹糧丟進嘴裏,她默認。
“傻丫頭!”他用力揉揉她的頭。“我剛到西門家的時候,你才三歲,不會對我有印象,那時候,我跟現在大不相同。”
“唔,我知道,一個在市集賣藝為生的少年郎。”以前他曾粗略跟她提過。
冷青冥頷首。“你爹剛帶我進西門家的時候,我隻想著要把你爹教的一招一式練熟了就好,對日後要做什麼打算、有什麼盼想,全設計較。”
“有一天……我還記得是在大雨剛停的時候,你爹把我找了去,說要交給我一份差事,就是做你的護衛。”俊容忽地滑開了笑。“當晚,我立刻收拾了包袱,就要走人。再怎麼說,我從沒想過要去當個千金小姐的丫鬟。”
她笑嗟。“什麼丫鬟呐,你想得未免太誇張了吧?”
“那時,我真這麼想。”他摸摸鼻子,赧然笑。“若是當你爹的護衛,我絕沒意見,可是,當個三歲小娃的護衛……美其名是護衛,我猜,實際上的工作跟做丫鬟差不多吧。”
西門凜霜越聽越有趣。“結果,你怎麼又留下來了?”
“咳咳,不是我想留下來,而是還沒走遠,就被你爹找回來了。”他清清嗓,麵有尷尬。“你爹大概算準了我會想走吧。”
“原來,咱們的緣分結得這麼勉強喔。”她忍不住咕咕噥噥。
他被她五官皺緊的表情逗笑了。
“後來,我才知道你爹的用意。你爹不是要我照顧你,而是要你照顧我。”
“我、我照顧你?”指著自己,西門凜霜瞪大了眼。
“沒錯,你照顧我,一個三歲小娃照顧我。”瞧她似乎嚇壞了,冷青冥無奈地點了點頭,接著解釋道:“那時候,世間所有事情我都放不進心裏,除了每天得做的事情外,一概當作與我無關,是活人,心窩卻是空蕩蕩的。你爹心底明白,所以才要我練武之餘,跟在你身邊。”
“剛開始,看嬤嬤們照顧你,我在旁邊根本插不上手,隻能用眼睛看,看你哭鬧看你笑,看你對人最直接的反應,看你開始會來拉我的手,喊我一聲冷哥哥。”
為什麼冷青冥會說是個三歲小娃在照顧他,她明白了。
鼻腔摹地冒起酸來,西門凜霜趕忙湊了抹笑,拉起他的手,輕輕搖了搖,軟軟地喊了聲:“冷哥哥。”黠光閃過笑眸,問:“是像這樣麼?”
“瘋丫頭!”冷青冥在她額間敲了記爆栗。“過去和現在,差多了。過去,我當你是個可愛的娃兒,現在……”他躊躇了下,緩緩再道。“現在我當你是冷霜、是西門凜,是西門凜霜。不管你心頭承擔了多少、身體負荷了多少,那都是你,都在我的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