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本是一個民族的集體精神的昭示,在今天史詩存在的情狀早已不存在,我們麵對的是一個世界而不是一個民族,我們麵對的是科學而不是神性故事,我們麵對的是無韻詩而不是格律詩,現代史詩麵臨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危機。史詩本是最初的文學形式,在內部有一個描摹全民族發生的故事,在外部有自己民族語言的格律,在行動中有各種各樣超出文學的功能,可以說是那時唯一的藝術形態。世界上幾乎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史詩,美索不達米亞的《吉爾伽美什》是目前所發現的最早的史詩,寫在十二塊泥版上,講述英雄吉爾伽美什的一生;印歐語係中著名的史詩有希臘史詩和印度史詩,歐洲後起的史詩有英格蘭的《貝奧武夫》、法蘭西的《羅蘭之歌》、西班牙的《熙德之歌》等;阿爾泰語係中的《瑪納斯》《江格爾》和漢藏語係中的《格薩爾》這三部所謂“中國三大史詩”都是仍然在發展的史詩;漢民族卻沒有典型史詩(《詩經·大雅》中五篇《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所謂周民族史詩並不是典型意義上的史詩),漢民族史詩似乎已經在遠古時代散佚,後來則是以發達的史傳的形式存在了。曆代都有混有神秘主義的正史,從《史記》一直排列到第二十五史的《清史稿》,魯迅說《史記》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並不是虛言,至於《詩經》真是有《史詩》的風格。
口語史詩或第一史詩(Primary Epic)以降,文學諸體都分化有史詩的部分功能,短詩分有抒情的功能,小說分有敘事的功能,戲曲分有行動的功能,實用文體中的哲學、曆史、法律都在分,還分出一種書寫神秘漫遊故事的小型史詩(Epyllion),這樣詩就縮小到抒情詩;文人則在模仿史詩,就是所謂文人史詩或第二史詩(Secondary Epic),像維吉爾的《埃涅阿斯》、但丁的《神曲》、彌爾頓的《失樂園》,乃至波斯的菲爾多西的《列王記》,一直到自由詩時代前夕。
我們現在就在一個自由詩時代,我們沒有典型史詩時代的大型的象征係統,我們沒有文人史詩時代的神秘主義宇宙模式,我們連最外部的韻律都不再有,詩歌都麵臨合法性危機,史詩則是危機中的危機。史詩在現代被進一步分化,經常隻作為限定詞在文學或藝術類型(genre)中出現,如史詩小說(Epic Story)、史詩戲劇(Epic Theater)、史詩電影(Epic Film)等等。然而神秘譜係遺傳下來的人們仍然在寫史詩,單從曆代流傳的史詩作品來看,作品是在不斷增加而不是消失。我們現在進入無神性故事、無語言格律的“第三史詩”時代,一種以抒情詩的方式存在的冥想性“大詩”,東西方語種中都有人在寫現代史詩,像龐德的《歌集》、艾略特的《荒原》、切爾斯頓的《白馬之歌》,像海子的《太陽七部書》、楊煉的《諾日朗》、歐陽江河的《懸棺》;在新世紀。我跟專門研究詩歌的美國教授魏樸(Paul Manfredi)在北京的一次聚會上相遇,談到西方詩歌的現狀,他說跟中國一樣分雅俗,長詩也同樣是麵臨危機,不過他說仍然有人在寫。我讀到尚未公開出版的中國詩人亞伯拉罕·螻塚的史詩《黑暗傳(漢民族史詩之創世紀,或處在物質的黑暗中,一個煉金術士的一生)》三部之一,我看到吉瑞特·維斯特瑞特(Gerrit Verstraete)的史詩《克魯裏安·奧德賽:漫長的漂流者》(Cerulean Odyssey: the Long Distance Voyager)五卷之一在美國出版的消息。
那麼在沒有神秘也沒有韻律的自由詩時代的今天,“第三史詩”或“大詩”會以怎樣的狀態存在?麵對我們全球化的世界,我們應當合一天人、融合古今、合璧東西,來考量詩歌精神的流變。我覺得隻能是內在冥想以構造世界形態、外在抒情以維係詩歌本質。今天我們沒有神性的故事,失去巧妙的韻律,詩歌似乎是每況愈下,麵臨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危機。不過正因如此詩歌似乎更回到詩歌本身,我們通過冥想重新構築或昭示那個世界本質,我們通過抒情進入詩所獨有的那種內在韻律,這就是今天的史詩的存在狀態。今天我們麵對的不是一個民族而是一個地球,我們的世界需要創造或者恢複一個“大史詩”,事實上本來人類就是一體的,後代的民族史詩都是那種“大史詩”的分化,所以用恢複更加貼切,這樣我們才能將那種大宇宙精神具體而微地顯現或昭示世人。詩歌不過是通過唯一的語言去傳達那種唯一的精神,對於史詩我們就要用象或元素或“客觀對應物”(Objective Correlative)構築或昭示一個象征係統以溝通我們的精神和世界的本質。我們的精神和世界本質通過元素一一對應,那些元素所構成的就是跟我們內心世界和外在世界對應的元宇宙或宇宙模型及其過去現在未來演化過程。
我們人類的文明大體上都是綿延在亞歐大陸地的北溫帶的,亞歐大陸地就是人類曾經自由的家園,人類的史詩就是亞歐大陸地的史詩。一切跡象表明我們的文明不是多個地方起源的,而是從一個地方起源後傳播到其他地方的(雖然這個地方的位置很有爭議),人們從兩條河間的美索不達米亞出發,向東到猶太、埃及、希臘,向西到波斯、印度、中國。希臘的主神宙斯、中國的主神黃帝像美索不達米亞的主神馬杜克(Marduk)一樣最初都是雷神,東西方文明融合的十三個現實象征是:伊斯坦布爾,大美索不達米亞或中東,耶路撒冷,印度,俄羅斯,高加索,撒馬爾罕,帕米爾,喜馬拉雅,敦煌,新疆,西藏,昆侖,我在遊記《大昆侖行走:西藏新疆遊曆記》中有具體描述。這些中心都是可以具體而微的,大昆侖山似乎就是人類的奧林匹斯山。對於東方它是天下龍脈之祖,昆侖山從西麵的帕米爾高原起源,西段和中段在西藏和新疆間綿延,到青海境內的東段分為三支,中間的阿爾戈山,北麵的祁曼塔格山,南麵的可可西裏山;中間的阿爾戈山延伸到東麵的布爾汗布達山、阿尼瑪卿山,再向東經過岷山到岐山、秦嶺,再到洛陽的伏牛山,再向東到泰山、嶗山,再入黃海;北麵的祁曼塔格向東延伸到阿爾金山,再從那裏經過祁連山、陰山、太行山到燕山,再從那裏一直到渤海;南麵的可可西裏向東延伸到巴顏喀拉,再從那裏延伸到橫斷山、巫山、武夷山到南嶺,從那裏到東海。帕米爾向西方延伸有同樣的地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