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自笑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傷在已受重創的蘇意晴的劍下,他將全副精神專注在對付項昱之上,卻完全忽略了最靠近自己的敵人。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蘇意晴。
常自笑忍著疼,用力推開蘇意晴,他現在唯一的生路,就是趁項昱為蘇意晴分心之際遁逸。
項昱覺得天地間仿佛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光熱、色彩,他正處在一個黑闃凜冽的世界。他飛快地來到蘇意晴身前攙扶住搖搖欲墜的她,一眼望著妄想逃走的常自笑,心中的悲憤驀地上湧,第一次──他沒有任何保留地用上十成力踢腳邊的小石。
那顆大小不過小指的石子卻如響鎬般在空中發出清亮的鳴聲,準確地釘入常自笑後腦的“玉枕穴”,並自其前顴突破麵出。
他──侏儒鬼王常自笑──來不及發出任何哀嚎便已氣絕,胸腹間的傷口兀自汨汨流著鮮血。
項昱輕輕抱著蘇意晴,從她逐漸渙散的目光知道她無力再支撐自己了。
蘇意晴努力地將視焦定在項昱臉上。她貪婪地,企圖把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一切一切狠狠地刻在心版上,那麼即使是孟婆湯也奪不走、抹不掉了吧?
好冷!她打了個哆嗦,想要整個人偎向他的懷裏、想要出聲喚他擁緊一些,卻都無法做到。溫度一點一滴自體內散佚,但這明明是個豔陽天嗬!
項昱感受到她的顫抖,將她又抱緊些。那染遍白衣的紅色液體泛濫到他的衣上、手上和心上,是溫熱的,足以融化他內心因哀絕而凍結成的冰,成為淚水,一樣是溫熱的,也一樣是帶著鹹味兒。
“不!不可以!”他終於忘情地發出如受傷野獸般痛苦的哀嚎。“你聽到了沒有?不準你就這麼放棄和我的決鬥!你答應過的,你答應過的。”
項昱封住她傷口周圍幾處穴道以阻止血流,但仍然有股衝動想把湧出的奪目鮮紅撥回去。
蘇意晴第一次看到項昱的淚,很動容,卻無法不心痛,她好想伸手為他抹去淚痕,就像他曾對自己做的那般,可是……她做不到,因為──
她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再也沒法子為他做什麼。甚至,她沒聽到項昱在她合上眼的同時向天地發出的悲哮。
項昱橫抱起人事不省的蘇意晴,不敢耽擱任何一秒,以輕功飛快地往附近的小鎮麵去,他必須盡快,否則懷中的身軀不久就會成為冷硬的屍體。
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救她!救她!救她!
如此發足狂奔怎麼可能不累,何況他方才與人纏鬥千餘招?但他未曾停歇,因為那個意念不斷地催促著他:救她!救她!救她!
※※※
項昱坐在床沿凝視著蘇意晴,她依舊昏迷不醒,已經整整三天了。
來到這個小鎮的三天裏,項昱已經請了包括鄰村的大夫共八人,得到的卻同樣是搖首歎息,和同情他的目光。
血行不足,氣衰脈弱!
生死有命,全不由人!
不!即使是逆天而行,他也要讓她完好無缺地重新站在自己麵前。
項昱撫了撫她的雪頰,這是他對她的承諾。
他劃破自己的左腕,血登時迸流,並用數個碗盛著,直到血凝,便再劃破,最後共盛了八碗。
項昱把幾碗鮮血強行讓蘇意晴服下,自己隻感全身無力,極度疲倦。實在是這些天心憂形勞,加上適才的失血,饒是他身強體健、內力深湛,也無法再這麼硬撐下去。
盤坐運功一個時辰後,項昱精神氣力已振作許多,而蘇意晴原本慘白如紙的雙頰此時也略略恢複紅潤。
項昱稍寬心,不過她卻仍未醒轉。就這樣又灌了三、四次血後的第二天,她終於緩緩張開眼。
“這……這是哪兒?”她開口問道,乍現的光線讓她微瑟縮一下。
“一家客棧。”項昱柔聲答道,心中歡喜得不知該怎麼表達。“你已經昏迷好些天了。”
意晴看著他憔悴卻欣喜萬分的臉,內心也是說不出的感動。“你該不會這些天都沒合眼吧?”項昱眼下黑圈已經回答這個問題。
她比了個手勢要項昱靠近自己,她伸出手撫上了他滿是新生胡渣的頰,虛弱卻情重地說:“你總是待我這麼好,我欠你太多了。”
項昱一手覆上她在自己臉頰輕撫的柔荑,一手掩住她的櫻唇。“別說什麼欠不欠的,我們之間不該有這個字的。”
意晴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任他握著自己的手、靜靜地瞅著他瞧,仿佛一生一世都瞧不夠似的。
項昱輕問,握她的手卻不禁微微收緊。“你不恨我了?那個誤會不存在了?”
意晴淡淡一笑,宛如晨曦下沾染朝露半綻的玫瑰,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它還存不存在,可是我知道我永遠無法專心一致地恨你。”
“願意給我一個機會解釋嗎?那會是一個複雜曲折的故事。”
“嗯。”
項昱娓娓道出當年的事實和八年後兩人誤會的真相,蘇意晴聽得驚心動魄,原來完顏霍等人城府竟是如此之深、算計竟是如此之辣。
“他們何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地除去我父親和項伯伯?”她不解。
“蘇家貴為國戚又是數朝名相,我父親則是抗金義勇軍的首領,金賊說什麼也要除去這兩個眼中釘。”
“是啊,他們大概害怕我們的父親攜手反金吧!”她歎道。“真傻!我爹是不可能這麼做的,對他而言,這並不是什麼值得關心的事。”父親孤獨而總是憂鬱的身影清楚地映現眼前。
“或許吧,但他們是寧可錯殺也不願放過。”
“你呢?不是加入抗金行動?那現在……”意晴突然想到,衝口而出,心下滿是愧歉。
項昱凝視著她許久,才緩緩說道:“一旦人失去繼續生存的意義,那麼一切理想、事業也就全部失去價值了。對我而言,你的存在才賦予了我理想、事業和生命存在的意義。”
看著她淚光瀅瀅,他忍不住又問:“我很傻是嗎?”
她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可是我真的很開心,因為那人不是別人,是你!”項昱也是一笑,爽朗得像是秋日無雲卻微有涼風的晴空。
意晴有幾分羞赧,項昱很少說得這麼直接的。她閉起眼躲開他的注視,兩片紅暈卻罩上了她的粉頰,燦爛似錦,柔美不可方物。
項昱不禁心神一蕩,輕輕地在她丹唇烙下一吻。“你還是休息吧,傷勢才好得快。”
意晴安心地睡去,她殘留最後意識是項昱低沉的聲音:是你!是你!是你!
※※※
又過數日,意晴精神已恢複得差不多,外傷無甚大礙,雖仍有點疼痛,但是痊愈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讓項昱擔憂的是她之前中的那兩掌。
他在以內力為她療傷時,發覺蘇意晴體內兩股真氣相互激蕩,一是至陽至剛,一是至陰至柔。按照醫理推論,陰陽互補互調,可是這兩股性質極端的真氣卻相形相生,不斷衝擊她的五髒六腑和周身大穴;項昱曾經想要用自己的內力試著收束常自笑的陰陽真氣,但是這種情形前所未聞又怪異已極,貿然行事隻怕適得其反。
目前項昱唯一能做的是,在她心脈四周築起一道厚厚的真氣護壁,心主直脈、藏神,而血走通體,這樣至少一時之間不致有性命之虞;不過他沒有把握能支持多久,因為陰、陽兩氣有愈激蕩愈增強的趨勢。
就他所知,這世上唯一有可能醫治這怪象的人,是“醉淳於”韓若風。
待意晴外傷結痂之後數日,項昱決定啟程南行,時間拖得越久,對蘇意晴的內創越不利。
※※※
“韓叔,她……”項昱急切切地抓著韓若風的手,語帶焦灼。
“暫時沒事。”韓若風反手握住他的手,想給他一些安慰。認識項昱這麼久,第一次見他神色如此慌張。“不過,那女娃娃情況很怪異,你能不能把經過原原本本告訴我?我也好找出救她的方法。”
項昱忍著憂心忡忡把蘇意晴如何中掌、自戕,他又是如何不顧一切想挽回前腳已踏進鬼門關的她完完整整告訴韓若風。“離開小鎮後一路上都好好的,怎知在快抵達‘衡洛園’之際她會突然全身發顫如墮冰窖,肌膚偏又滾燙似火。”
“陰陽兩極掌?”韓若風輕輕搖頭,表示未曾耳聞,這樣的話要想治愈眼前這絕美的女娃娃就難上加難了。
看他一臉凝重,項昱心中也有個譜了,但是他仍然不願相信地執意一問:“您──無法救她嗎?”
“依目前的情況來說,的確。”韓若風據實以告,突然有個想法影影約約浮了上來。“等等,或許有法子……我這兒有顆金風玉露丸,是我用八十一種至烈和至寒的藥材煉製而成的,或許能治她的內創,不過在服此丸前需有性質至潤的‘溫涼翡翠’作為藥引,否則……我沒把握以她現在的虛弱是否能夠承受金風玉露丸與體內異種真氣調和時的衝擊。”
“哪兒能得到‘溫涼翡翠’?”項昱的劍眉微微上揚,不管怎麼說韓若風的話確像入幃春風般吹醒了他心頭的希望。
“玉石掉落潮中,半浸水中其性屬寒,半曝日下其性屬熱,時久呈半黑半白,世稱‘溫涼玉’,此雖罕見倒還尋得著,但‘溫涼翡翠’嘛……老實說,我這一把年紀也從未看過,所知所悉全都來自醫書。”
“溫涼玉不能代替嗎?”
韓若風搖搖頭,籲歎出聲。“要是能就好了。可惜溫涼玉性質差別明顯缺少調和之切,‘溫涼翡翠’則不同,對著光可以發現碧綠晶瑩的表麵下隱約流動一朱一青的光華。”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有些沉重地。“昱兒,咱們當然會盡一切努力來尋這藥引,即使難如登天亦然。不過,我是一名大夫,我必須向你明說,女娃娃能等的時間不多,這是第一次發作,往後次數會愈來愈頻繁,情況也會愈來愈嚴重。唉!盡人事聽天命,隻能如此呀!”行醫多年,看慣了生老病死,卻仍免不了發出感慨。
項昱無語,他知道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是的,“必須”,但是天曉得──他有多不願意去麵對。靜默許久,他才緩緩開口:“她何時會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