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六個時辰後。”

他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麼,轉身便推開門往她房間走去。韓若風瞧著他頎長卻顯得落寞陰鬱的背影,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這孩子冷靜夠冷靜,沉著夠沉著,但追根究底仍是重情的人,而重情的人總是逃不過喜樂哀愁的羈絆。韓若風抓起擱在桌上的酒瓶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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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床上昏睡已久的人兒嚶嚀一聲,喚醒兀自盯著她陷入沉思的項昱。蘇意晴慢慢睜開眼,雖然床沿邊的人背光以致不易辨識,但她依舊能夠很確定地輕喚出他的名。“項昱。”

“是我。”他深情款款地回道。“感覺好些了嗎?”

“嗯,沒事了。倒是身子骨躺得有些僵硬了。”項昱體貼地半攙半抱起蘇意晴,讓她坐起身來。“又給你添麻煩了,我真是……”

“你老這麼說,分明是把我當外人。”項昱輕斥著,一雙大手很自然地覆上了她的。

蘇意晴隻是淡淡一笑,用她靈澈的眸子直直瞅著他,平靜地說:“老實告訴我吧,是不是陰陽兩極掌?沒關係,我受得住!我……我還有多少日子?”

“意晴。”他喊了她一聲,傾他所有的溫柔。她問得如此直接他反倒不知如何回答。這……這該如何說出口嗬?或者該問的是,他說得出口嗎?

“項昱。”她明白他的遲疑所以沒多說什麼,隻是再次輕喊他的名。他會懂的,她知道。

的確,她那雙明澈如鏡的眸子毫不保留地透露著她的堅決,他怎麼會不了解呢?可他也能這般毫不保留地把實情都告訴她嗎?能嗎?

項昱垂下眼暗自躊躇思量,遲遲無法作出決定;當他抬起眼重新與她四目相對,她眼中敘述的訊息始終如一。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還是說了,實在難以拒絕她無聲的執著嗬。

項昱把韓若風的看法擇要向蘇意晴說明。

她沒說話,甚至──沒有表情,平靜得令他心慌。項昱收緊了握著她的手,他寧可她有激烈的情緒反應,也好過現在這樣。“不說點什麼?”

意晴唇角竟揚了揚,她專心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緩緩與他的交錯、交握。然後語氣極其輕柔地開口:“其實,當劍反刺入腹部時,我就沒抱存能苟活的念頭,如今,我又多了好些天能有你在身邊,我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項昱輕輕支起她的下頷,長長的睫毛還是下複的,卻被他發現上頭沾染了幾滴晶瑩,驀地他心頭揪緊作痛。不,就算是他貪婪好了,就算是他奢侈也罷,他要的是比好些天多出好些天、好些天、好些天呀!“咱們去找‘溫涼翡翠’,哪怕是在雪山巔、東海底,咱們也要去尋。”

他說得激動,反而是她沉靜得令人心驚。“你還記得我一直很想去一個地方嗎?”

項昱用力點了點頭,緩聲道:“曲湄。”

“你能陪我去嗎?”意晴終於正視他。“用最後這幾天?”深深的凝睇中有她最誠摯的懇求。

項昱再度語塞,他該答應她嗎?可那無疑是任她香消玉殞,他能答應她嗎?

“或許,這是我最後一個請求了……”

“不,不會。”項昱馬上截斷她的話,有些粗魯地說。

“不,你聽我說。”她悠悠說道。“老天爺終究待我不薄,讓原本對這塵世不再有任何情感的我遇著了你,是你讓我的生命又有了色彩、有了甜蜜的滋味。你知道嗎──當利刃刺穿肌膚的瞬間我想的是你平安無事真好,我能為你而死真好。那時我真的覺得我好幸福。現在,老天爺多給了我這麼些天,有你陪我去達到最後的心願,你說我還能有什麼不滿足嗎?”意晴臉龐恍若有春風拂過,有著無限深情,散發出熨人心肺的璀璨。

項昱緊緊地摟住了她,緊緊地、緊緊地──他能說什麼呢?她的一番話竟能讓他堅實的臂膀顫抖起來,這種震撼十足的動容有什麼樣的言詞可以表達?除了沉默還是沉默,隻有行動吧!

她的眼仍是濕了……她何嚐不希望能天長地久、能相守到老?隻是當這盼望如同鏡花水月時,她可以抓在掌心的是現在開始的每一分每一秒啊!被項昱擁在懷裏她能輕易地感受到他的思緒起伏如潮,她也是這般──蘇意晴環上他的頸項。

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僅有他倆彼此汲取對方的力量、提供對方安定力量……

於是隔天一早,項昱和蘇意晴自“衡洛園”消失了,來去之間不過二日……他們甚至連項瑋和應浣寧的麵都沒碰,就這麼仿佛晨霧朝露般不見蹤影……

十幾天後,在一個靠海的小漁村卻多了兩名陌生客……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就像天下沒幾個人知道這小小的漁村有個很美的名字──“曲湄”一樣。

她緊緊靠在他懷裏,一隻手無力地攀搭在他的頸項;她真的已經沒有什麼氣力了,連日來發作的真氣衝擊幾乎讓她耗盡了所有,但是她仍然試圖開口:“放我下來吧,你已經抱著我走了好幾十裏路,我可以自己走的……”

“不!”項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輕托她身子的手臂更收緊了些。

離開衡洛園後沒多久,蘇意晴體內的異種真氣第二次發作了,很快地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個一個出現,而他每每隻能看著她飽受內寒外熱的煎熬折磨,卻無法為她分擔一二。她也明白他這種無力感帶來的痛苦實在不下於她的,所以再難忍、再難挨,她從不開口呻吟,甚至連一絲扭曲的表情也不願露出,咬著牙也要笑著嗬……是的,即使這樣會耗盡氣力、生命力她都不要項昱內心有沉重的負擔……項昱又何嚐不解?這是他們的默契,無奈到獨自思之都忍不住落淚的默契。

可是,蘇意晴還是不支了,這幾天若不是項昱抱她上路,她可能根本到不了曲湄。她最清楚不過──油枯燈盡的那天不遠了,她能擁有的時間幾乎沒有……

“要不要找家客棧休息一下?我瞧你臉色蒼白得嚇人。”項昱柔聲問道。

意晴倚在他胸膛的螓首微微搖了搖。“我們直接到海邊,好不?”她怕呀……怕自己隨時可能……

項昱聽她的話,心下不禁一酸,表麵上卻仍是溫柔寵溺地對她說:“嗯,聽你的,我也想看看海。”

他向人問明了路徑,擁著她朝陸地隱沒的方向踏步而去。

※※※

兩個重疊的身影埋在滿丘銀白如浪的蘆葦叢中,不遠的前方是翻騰如蚊的海,風吹得緊……他們已經在此一天一夜了,看過光爍爍的朝陽、紅嫣嫣的夕日,也看過清冷冷的月和黯淡淡的星。而現在又即將破曉,隻留存一片黑色浪濤的盡頭已漫起了深沉的紫。

“項昱。”

“唔?”他俯首凝視懷抱中的她,容色依然略呈蒼白。但那如波流轉的眸光使得多日來精神明顯不佳的意晴看起來神清氣爽,更添清雅茌弱。項昱心裏憂喜參半……隻求是喜嗬!

“我有東西要交給你。”她清脆的聲音本是悅耳怡人的,可此刻項昱內心的陰影卻逐漸擴大。

蘇意晴自懷中取出兩件物事,她知道現在再不交給他,恐怕……恐怕就沒有機會了,因為涼颼之氣已經逐漸在她體內流竄,接下來會愈來愈嚴重,她了解這回該是真正的結束了。

相對於蘇意晴的平靜,項昱情緒起伏卻甚於波濤,他不敢不願去接過兩件物事,因為那無疑是承認她大去之時不遠矣。原是極為容易的事,現下卻怎麼也舉不起那恍若千斤的臂膀。他一直以來強抑心頭的所有感受終於再也擋不住、攔不了了。

蘇意晴見他默然不語也不禁一酸,花費好大工夫才築成的心理建設,險些在他痛楚難當的表情下刹那間崩潰。她說過,她要笑著走的……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把東西交付給他。

是一枝蕭和一個錦囊。

“讓他們代替我留在你身邊吧!”

可我要的隻是你……隻是你嗬!這句話終究沒從項昱口中說出,他不忍拂逆她的心意。他依舊無言。

“唔。”她突然輕叫一聲,寒氣已經團團裹包住她的四肢百骸、五髒六腑,但她還有話要說……有話要說呀!

“怎麼啦?”他關懷備至的聲音焦灼地響起。

“沒……沒事。”意晴仍是費勁地擠出笑容,她必須撐著,死命地撐著,至少讓她把話說完吧,老天!“打開錦囊,裏頭的玉是當年逃離雍親王府時父親交給我的,唔……這些年來我一直貼身帶著,等我……等我去了之後……希望你能妥為收藏,見玉……如……見人。”

她還是太自私了。她悲哀地想著。她應該讓項昱對她的情隨著她的死而煙消雲散,一切關於她有形的、無形的都沒有必要留下來,可她還是自私地希望他不會遺忘這段感情……但她能不能任性這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但是時間已不允許她自責了。體內蝕骨的陰氣如狂潮、如巨濤衝擊著,讓她連喘息的機會也沒有,伴著陰寒真氣的肆虐,體表肌膚的溫度開始急遽竄升,她拚著最後一口氣翻離項昱的懷抱,現在的她猶如炙熱的烙鐵。

“意晴!”項昱立刻一撈,將她狠狠摟住,他不怕被灼傷,如果那熱是由她身上麵來,他甘願、他甘願的!

“對……對不……對不起。”她的眼神慢慢渙散失焦,出氣也比入氣多,口裏卻迭聲輕喃著,重複不斷,破碎的字句就像是她眼中碎散而逆流的淚。

為她帶給他的所有痛苦,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內心的、外體的深深深深感到憐惜、感到抱歉。

項昱隻覺刹那間一顆心空蕩蕩,沒個著落處……她真的就這樣棄他而去嗎?天哪!她已經飽受命運無情的試練和打擊,也一一克服了,難道最後的結局仍是這般?老天,你實在太沒同情心、太不公平了!

項昱怔怔望著她在自己懷裏一步一步踏入死亡,他甚至感受得到她的生命力一點一滴流盡……而他卻什麼都不能做,隻能眼睜睜瞧著她香消玉殞?

他的頰也濕了,徹徹底底地濕了……

她好想安撫他,隻是沒力氣了,真的沒力氣了……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了……蘇意晴緩緩合上眼,未及聽見他顫抖而哀極、悲極的長聲狂嘯。“不──!”

海的那頭,很諷刺地露出萬道金光,朝陽初升……

朝陽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