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勢。這是一個在告別中召喚和預約的姿勢,一個轉過身去眺望前麵的姿勢。她們揮手,觸摸,抱吻,交媾,分娩,瞑目……一個姿勢就是人體的一組詞語。你不妨累計一下,迄今為止的世界,詞語比人少,姿勢比人更少,換句話說,不是我們在使用姿勢,而是姿勢在使用我們,正像不是我們在使用語言,而是語言在使用我們一樣。從安娜·卡列尼娜臥軌的姿勢與包法利夫人服毒的姿勢,娜塔莎飛月淩空的姿勢與瑪特兒吻別於連斷頭的姿勢,查泰萊夫人豐乳的姿勢與拉拉美臀的姿勢,直到最近阿格尼絲轉身揮手的姿勢與她的妹妹勞拉兩手從胸前一翻推向不可見的遠方的姿勢……姿勢上演的人生。(19)
這兩段引文,前者是對馬爾庫塞思想的正麵解讀,後者是對昆德拉的《不朽》另類分析中的延伸性聯想,但其表達卻同樣靈動、華麗、詩意盎然、文采飛揚,是靈與肉的統一,詩與思的交響。其中的每個句子又像銅管樂中的樂句一樣,發出了金屬般的鳴唱,仿佛他的筆指向哪裏,哪裏就珠光寶氣,熠熠生輝,“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樣的文章仿佛不是讓人閱讀的,而是用來拉仇恨,讓人捶胸頓足的。於是我想起一個斷言:“任洪淵將漢語學、文化學、哲學、自然科學等諸多元素澆築出一個文化詩學體係,融邏輯性、形象性、抒情性、想象性、科學性為一體,體現了詩性(文學色彩)、哲性(思辨性)、科學性(科學發展的佐證)的高度融合,構成了任洪淵漢語文化詩學獨特的詩性表達式。”(20)這是趙思運教授在《任洪淵漢語文化詩學的本土性反思》一文中的說法,我很是認同。記得2019年9月,我為一家重要刊物審稿,發現他的這篇文章寫得不俗,又想到任先生的詩學成就還遠未被人充分重視,便果斷決定推薦此文。但後來得知,此文未過終審,隻能由它花落別處了。現在想來,這是我唯一能為任先生做的事情,可惜沒能成功。
對於自己的錦繡文章,任先生也是頗為自負的。2008年10月16日,我參加北師大文學院舉辦的“當代世界文學與中國”國際學術研討會,第二天午餐時,與任先生坐在一起。得知我是童老師的學生,他說:“童老師有本研究生教材,其中的一段文字是我寫的。劉再複的《性格組合論》,有段文字也是出自我任某之手。後來劉再複見我,便拱手而言:‘與你相比,我還略輸文采。’我立刻作答:‘你豈止是略輸文采?’說完我們相視大笑。我沒有謙虛謹慎,而是借坡下驢,反而一下子拉近了我們倆的距離。”但說出這個秘密之後他又反複叮囑,“此事你知即可,不必外傳。許多年之後,這種事情也許會成為美談,因為這裏麵有文人的互文性。”
為什麼任先生舍得讓自己的文字進入童、劉書中而自己甘願做無名英雄?為什麼童、劉二人願意接受這種饋贈?本來我有些好奇,卻並未打聽下去,也就任由他說到哪裏,我聽到哪裏。直到任先生去世後,一個公眾號推送他懷念劉錫慶先生的文章,我才偶然從中看到了部分答案:“我在北師大的兩位同代人,我親近過的二慶,童慶炳已經走了,劉錫慶也走了。我的四周更加空曠。不能回頭眺望了,中文係離我更加遙遠,遙遠到漸漸迷蒙,消失。為我這個還鄉的陌生人,1985年,童慶炳在《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發表《任洪淵論》,15000字。1982年的劉再複評論,1983年的李元洛評論,加上1985年的童慶炳評論,是我20世紀80年代站立的詩歌三腳。一種裝飾吧,我的報答是為童慶炳的一部美學論著,插圖一樣插寫了三頁當代文學文本解讀。王一川有一次用他那種欲辨其意的口吻問過我,我對他惘然一笑。但是在錫慶生前,我還來不及回報一個字。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懷疑,在一個普世拜物的年代,我的這些無物而且無值的詞語,豈能當作什麼回贈。”(21)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然而,當我讀出“秀才人情紙半張”的意味時,又不免唏噓不已。這是老一代學者的禮儀,它很講究,但這講究中又透著幾分浪漫,幾分頑皮,還有幾分打破既定遊戲規則的戲謔。大概也隻有在任先生那裏,才能想出如此富有“詩性智慧”的報答方案吧。
2020年8月12日,任先生也走了。消息傳來,我的第一反應居然是一組印在腦子中的畫麵。2015年6月17日,是童老師突然辭世後的第三天。中午時分,當《童慶炳先生生平》終於被我和姚愛斌推敲得差不多時,我帶著相機去了設在童老師家裏的靈堂,恰好遇到任先生前來吊唁。在童老師遺像前,他三鞠躬,眼淚也開始洶湧而出。負責靈堂前事宜的是陳太勝教授,而為了參加第二天的告別儀式,王珂、吳子林、江飛等人也已趕來幫忙,於是我們把任先生攙扶到小紅樓門外,在椅子上落座,讓他小憩,與他攀談,想借機寬慰他一番。但任先生沒說什麼,他隻是眼含淚水,神情哀傷。那一刻,他是不是已感受到了四周的空曠?
於是我找出那天的幾張照片,寫了一段悼念文字,發了一個朋友圈。不久,巨才老師評論道:“照片珍貴,方便時可轉發他愛人小方。多少年來我敬佩他的詩和文章,更敬佩他的人品和人格。他為職稱從來不向任何權勢低頭,從不卑躬屈膝,總是昂首挺胸漫步在詩界及學術領域。他常跟我說,研究別人都能當教授,我被別人研究卻沒有當上教授。屈原、曹雪芹都不是教授,與我同類!”隨後他又打我電話,說:“我要去送一送任老師,你來幫我關注一下文學院的動靜,到時候陪我走一趟?”
“沒問題!”我說,“那我就從任先生身邊側身走過!”
2021年7月20日
趙勇,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任洪淵先生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