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對曆史尖銳的凝視:“我悲愴地望著我們這一代人/雖然沒有一個人轉身回望我的悲愴。”
或者是奇崛的想象傳達出異乎尋常的力量:“從前麵湧來 時間/衝倒了今天 衝倒了/我的二十歲 三十歲 四十歲。”
或者是倔強的生命信念:“他 被閹割/成真正的男子漢 並且/美麗了每一個女人。”
他的詩學文字也是詩,思想和情緒融化成炙熱的鋼水一般滾滾流淌:“不是什麼哥白尼的太陽中心說擊毀了人的宇宙中心位置,相反,正是在哥白尼的意大利天空下,人才第一次抬起了自己的頭。”當然,反過來說,他的詩也是充滿思想力量的詩學:“在孔子的泰山下/我很難成為山/在李白的黃河蘇軾的長江旁/我很難再成為水/晉代的那叢菊花一開/我的花朵/都將凋謝。”在任洪淵老師這裏,思想、激情、語言共同點燃了生命爆發的火焰。他自由傾瀉的“詞語的任洪淵運動”,是當代中國奇異的詩歌,也是奇異的詩學。我知道前文所述“才華”一詞已經太過庸俗,完全不足以承載他作為當代詩家的精神風貌。
我更想說的是他的獨異性。其實,早在20世紀50年代,任洪淵老師已經在這種個人化的“詩與思”的結合中構建了自己的詩歌世界,在那場“頌歌”與“紅歌”的合唱中,這是何等稀罕!轉眼到了80年代,那些讓他的學生們驚駭的抒情卻又遠遠地遊離於“新詩潮”與“第三代”之外:“從地球上站起,並開始在宇宙中飛翔的人,絕不會第二次在地上跪倒。”這是什麼樣的藝術旨趣?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好像我們發明的所有概念都還不能概括它的形態。行走在中國當代詩壇的任洪淵老師,就這樣成了一位踽踽獨行者——他高傲地前行著,引來無數旁觀者的側目,卻難以被任何一種剛剛興起的“文學史思潮”所收容。在一篇文章中,我曾經用“學院派”來歸納他的姿態,其實,我十分清楚,這也不過是一種權宜之說。任老師身居學院之中,也渴望借助學院的講台與青年一代深入溝通,希望在學院中傳播他的詩學理念。但是,當代的學院製度卻從來沒有做好理解、接納他的準備,因為他的精神世界和精神形式本來就不是學院體製能夠生成的。也就是說,生活於學院之中的任洪淵老師又是孤獨的。
在我看來,任老師的孤獨與寂寞也不僅僅來自學院。他的追求、理想和信念與我們今天的諸多環境都可能不無齟齬,從根本上看,一個活在純粹詩歌理想中的人,注定將長久地與孤獨抗衡。他家鄉平樂的一位領導一度計劃以他為標杆打造“文學館”和“詩歌基地”,這激發了他的獻身精神,他也一度將自己的詩學溯源從現代西方拉回卓文君時代,幻想樂善橋美麗的曲線如何勾勒出當代中國美麗的天空,他甚至花費了相當多的時間為家鄉撰寫文化宣傳的錦言妙語。我有幸在第一時間拜讀過這些文字,一位當代中國的詩歌大家不計報酬地為小鎮的經濟開發撰寫文宣,這是怎樣的赤誠、怎樣的天真!後來,領導更換,計劃調整,任老師的文學奉獻之夢也宣告破滅。不難想象,他曾經多麼失望。不過我也想過,對於長久獨行於當代詩壇的他來說,這種破滅也許真的算不了什麼。孤獨固然是一種不良的心境,但任老師卻總能將挫折轉化為一種倔強的力量。
有理想的人似乎注定要度過許多的孤獨與寂寞,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如果沒有被環境所窒息的那些理想最終能夠成為我們寶貴的精神財富,那麼對任洪淵老師來說,多少也是一種寬慰吧!
2020年8月13日早上,一夜狂風暴雨之後,雨過天晴。北京的朋友紛紛在微信裏曬著長天如洗、西山在望的美景,成都的朋友也不斷貼出藍天白雲、彩虹橫空出現的靚照,這是人間之劫後的補償?我想,任洪淵老師也能穿過這風雨之後的彩虹,到達他詩歌的天堂吧!
李怡,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任洪淵先生的學生,北京師範大學1984級本科生,2000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