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磨癢,”高島說,“泡在水裏,不但舒服,還可以擺脫討厭的牛虻。哈哈,你看那頭牛,根本不想回家來!”

對岸的女主人盡管聲嘶力竭,那頭牛卻毫不理會。這一主一畜和我們之間,形成了一個鈍角三角形,而以牛為鈍角。一幕事件單純而趣味無盡的田園諧劇,就這麼演了半個多小時,丘頂的我們是不期而遇的觀眾。高島樂得咧嘴直笑,說僅看這一出,今天就沒白過。最後,那女人放棄了驅牛的企圖,提高了嗓子喊她的丈夫。

“她家隔著一個山坡,”高島說,“天曉得她丈夫什麼時候才過來渡她。我們中午足足喊了一個多鍾頭呢。”

可是這一次白筏卻來得很快,筏首昂起,一排紅帽蓋在青山白水之間分外醒目。高島一看見,便高興地大叫:“林先生,渡我們過去!”

那矮壯的篙夫轉過頭來,看到我們,便把遲緩的筏子斜撐過來。十幾分鍾後,我們都跳上了筏子。篙夫把丈八竹篙舉過我們的頭頂,一路滴著湖水,向左邊猛地一插、一撐,把筏首又對回他“牽手”的方向。白筏朝北岸慢吞吞地拍水前進。四山的蟬聲噪成一片。

“那隻牛鬧什麼脾氣呀?”高島問那濃眉厚唇的篙夫,“林嫂趕了半天,都不肯上岸來。”

篙夫並不立刻回答,隻管轉頭去瞅那崖下的畜生,才慢吞吞地說:“早起為它穿了鼻子,它有點受氣。”

“你們籠總有幾隻牛?”宓宓問。

問話吊在半空,隔了一會兒,才吐出答案:“十幾隻。”

3

渡過北岸,一行三人沿著湖水向右手曲折走去。高島堅持北岸更好,因為地僻路荒,人跡罕至,而且林木較密,也較原始。南仁湖四周真是得天獨厚的青綠世界,由迎風的季風林所形成,為島上僅存的低海拔原始林區。相思樹、珊瑚樹、象牙樹、青剛櫟、長尾栲、紅校(左木右讚)等,叢叢簇簇,密布在多風的山坡,更與大頭茶、大葉樹蘭一類較矮的樹雜伴而生,翠蔭裏還蔽護著無數的蕨類。這一千多公頃的綠色處女地,文明的黑腳印不許魯莽踐踏的生態保護區,幸存於煙囪、挖土機、擴音器之外,為走投無路的牧神保留一隅最後的故鄉,讓飛者飛,爬者爬,遊者從容自在地搖鱗擺尾,讓窒息的肺葉深深呼吸,受傷的耳朵被慰於寧靜,刺痛的眼睛被撫於翠青。

從南岸看過來,北岸這一帶特別誘人,因為密林開處有一片平曠的草原,緩緩斜向湖水,盈眼的芊芊呼應著近岸而出水的螢藺。那樣慷慨而坦然的鮮綠,曾經在什麼童話的第幾頁插圖裏見過,此刻,竟然隔水來招呼我的眉睫。無猜的天機,那受寵的驚喜正如一隻蜻蜓停在我的腕上。從南岸看過來,黑斑斑一簇,周圍撒落了一點點乳白,對照鮮明,正是起落無定的鷺鷥依傍著放牧的水牛。這黑白的對照,襯著柔綠的舒適背景,卻被鬱鬱蒼蒼的兩岸坡岬一左一右地遮去大半,似乎造化也意有所鍾,舍不得一下子就讓我們貪婪無厭的眼睛偷窺了這天啟的全貌。於是我們決定北渡,去探那牧神的隱私。

今夏一場韋恩台風,肆虐的痕跡,即使在這世外的山裏仍處處可見。最顯眼的是縱橫的斷枝,脆的,一截截吹落在湖岸,堅韌的,像竹,則斷而不脫,仍然斜垂在主幹上,露出白心。我向叢竹裏折取了一根三尺多長的金黃斷枝,揮了幾下,細長利落而有彈力,十分得手。於是一路揮舞著,見到順手的斷枝,便瞄準重心所在,向湖上挑去,竟也玩得很樂。高島則背著一應俱全的攝影器材,領著宓宓在前頭,正在端詳湖景,要挑一處角度最好的“風景眼”,去擒粼粼的水光、稠稠的樹色。若是忽然瞥見一閃白鷺掠波而去,或是映水而立,或是翩翩飛翔,要擇樹而憩,就大呼驚豔,興奮地舉機調鏡,總是遲了半拍,逝了白影。

突然又傳來宓宓的驚呼,那聲音,不像驚豔,倒像驚魘。我嚇了一跳。接著高島也叫了起來,但驚喜多於驚惶。

“一定要拍下來!”他再三嚷道。

我揮動竹枝趕上前去。轉過一個黃土坡,眼前忽然一暗。背著薄陰的天色和近乎墨綠色的密樹濃蔭,頭角崢嶸,體格龐沛,順著坡勢布陣一般地屹立著一群黑壓壓的水牛。未及細數,總有十幾頭吧,最高處的一頭反襯在天邊,輪廓更是突出。最令人震撼的是群牛一起回過頭來朝著我們,十幾雙暴眼灼灼瞠瞪而來。這景象不能說怎麼可怖,但是巍巍的巨物成陣,一口氣擋住了去路,卻也令人不能不凜然止步。

“快照啊,”我催他們,“趁它們一起都對著我們。”

牛群對我們的集體注視,令我們感到處於焦點的緊張,同時它們那種不約而同的專注神態又令人覺得好笑。兩人手忙腳亂地拍了幾張“牛陣圖”之後,我們一個向後轉,終於在那許多雙眼睛的睽睽之下撤退了。

“要是真麵對著田單的火牛陣,才可怕呢。”我說著,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一起沿著北岸向西走。湖邊的一條黃土小路,左回右轉而且起伏不平,一會兒是窄埂,一會兒是斷徑,也不見有什麼人來往,野草卻被踐得殘缺不全。近岸處的樹叢下,時或令人眼睛一亮,不是匍地而開的怯紫色蝶豆花,便是粉紅色的馬鞍藤。最後來到一片開曠的草地,高島和宓宓便忙於張設三腳架,測光,對鏡,要把南仁湖的隱私之美伺機攝下,好帶到山外的人間去做見證。我就在水邊找到一截粗拙的樹枝,坐下去,靜觀黑嫩的蝌蚪,有的擺尾來去,有的伏臥如寐,風來時也隨波晃漾,起伏不已。可以想見明年春天,蛙喧的聲勢有多驚人。現代的都市人對山林和田野越來越患鄉愁,雖然可以在牆上掛幾張風景畫來望梅止渴,效果究竟還不夠生動。其實錄音帶這麼發達,為什麼沒有人把蛙嗚、蟬嘶、鳥叫、潮囂之類的天籟一一錄下,來解城棲者可憐的耳饞?要是有這種錄音帶就好了,我們就可以在臨睡前播放,輕輕地,像是來自遠方,然後就在滿塘的咯咯蛙唱裏,入了仲夏夜之夢。

蝌蚪的尾巴這麼長,遊動時抖得變成一串S形,十分有趣。我忽然心動,便把折來的黃金竹枝探入水裏,去逗弄這些黑蛙娃。看它們奔來竄去的樣子,真是好玩。這些黑蛙娃結構單純,都是一粒大頭的後麵拖著一條長尾巴,像一個黑豆芽。那橢圓的滑頭不怎麼好玩,一來因為太小,二來因為怕傷了它。那搖擺不定的尾巴卻誘人去戲弄。漸漸地,我學會了一招絕技,就是用竹枝的細尖把黑蛙娃的尾巴按在土岸上。它一驚,必定使勁抖尾巴,當然掙不開了。然後你一鬆竹枝,它立刻擺尾急躥,向深處潛逃,那情景十分可笑。不過黑蛙娃尾滑滑,又特別警覺,要能將它夾個正著,一舉擒住,卻也不容易。平均十次裏麵,最多命中一次。開始我深怕它一掙紮便掉了尾巴,那就太殘忍了,後來發現那尾巴堅韌得很,怎麼扭掙都不要緊,就放心玩下去了。就這麼,竟玩了近一小時。

水麵下幾寸之內的淺處,是黑蛙娃集體遊憩的幼兒園,說得上是萬頭攢動。水麵上,踏著空明的流光來去飄忽的獨行客,卻是水蜘蛛。無論你怎麼定神追蹤,也看不清它迷離的步法究竟怎樣在演變,隻覺得它的怪異行程像鬼在下棋,落子那麼快,快過蜻蜓點水,霎時已經七起八落,最後總是停在你的目光之外。更怪的是,一般的水蜘蛛都有八隻腳,南仁湖上的卻隻有四隻,而且細得像頭發,膝彎幾乎成直角,身軀也細瘦得不可思議,給我的感覺,正如一組詭譎的幾何線條掠水而過。

暮色從湖麵躡來,也是一隻水蜘蛛。什麼時候湖麵已經漸漸暗下來,抬頭一看,天空已經在變色了,這才發現高島已經在收三腳架,宓宓在草地背後的土埂上喊我。“該回去了。”高島也說。三個人便沿著湖岸向東走,目標是斷堤近處一根係了纖纜的木樁。

“白鷺!”宓宓叫起來。

兩隻鷺鷥一前一後,從斷堤裏麵幽深的湖灣飛來,雖然在蒼茫的暮色中,襯著南岸鬱鬱莽莽的季風林,仍然自得豔人眼目。那具有潔癖的貞白,若是靜綻如花,還不這麼生動,偏偏又這麼上下飄舞,比白蝶悠閑,比雪花有勁,就更令人目追心隨,整個風景都活潑起來了。雙鷺飛到南岸渡頭上麵的樹叢,就若有所待地慢慢回翔起來。

“哇,你們看哪!”高島大叫。

從暮色深處,湖的東端,無中生有地閃出四五隻、七八隻,不,十幾隻白鷺鷥來,一時皓皓晃晃的翅膀紛紛飄舉,那樣高雅而從容,雖然淩空迅飛,卻寧靜無擾,彼此之間的位置也保持不變,另有一種隱然的默契和超然的秩序。而白羽翩翩從暗中不斷地招展而來,“靈之來兮如雲”,直到我估計歸林的群鷺,在對岸的樹梢起起落落,欲棲而不定,欲飛而又回旋,至少有五十多隻。不久,天色便整個暗下來了,雲隙間幾片灰幽幽的光落在湖麵,反托出群山的倒影,曖昧得令人不安。夕愁,就是這樣子嗎?我們站在渡頭,等待中,麵前這一片湖水愈加荒僻,而浮出水麵的,不是山,不像是山了,是蠢蠢的獸。

“他一定忘記我們還在這邊了,”高島說著,大吼一聲,“令賞!”

回聲在亂山中反彈過來,虛幻而異怪,所有的精靈隻怕都被驚動了。背後的密林裏傳來不知名的吟禽,一串三個音節,不能算怎麼恐怖,卻令人有點心虛。宓宓和我也發出怪叫來助陣,一時黑暗的秩序大亂。

“令賞!”群山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

我還想借水光看腕表已經幾點了,卻什麼也看不清。這麼喊喊停停,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水麵上傳來人聲,像是兩個人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