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賞!”高島大叫。

“來了。”是篙夫在回答。

不久傳來了水聲,想是竹篙撥弄出來的,入水是波的一刺,出水是一串水珠落回水中。水聲和人語漸漸近來,渾渾然筏子的輪廓也在夜色中蠢蠢出現。終於筏子攏岸,昏黑中,我們粗手笨腳地都踩了上去,把自己交給了叵測的湖水。人影難辨,隻能從語音推測,在筏首撐篙的是林先生,在筏尾撐篙的是他的兒子。不由自主地,我想起陰間擺渡的船夫凱倫(Charon)。

4

從饑寒交迫的戶外夜色裏回到林家的平頂舊厝,在日光燈下享用熱騰騰的晚餐,感到分外溫暖。林厝一共分成四間,正中的堂屋有香案與神龕,供著媽祖,牆角卻架著彩色電視機,台北的歌星正在熒光幕上顧盼弄姿。向右是一間飯廳,後門開出去,是一口石井,笨重的抽水機可以咿啞打水。向左是一間木板隔成的睡房,一張大床三麵抵住牆壁,占去房間的三分之二,也是用硬木板鋪成,上麵隻蓋了一層單薄的墊褥。主人指定我們住這一間,我們的晚餐也就在這一間吃。就著一張小桌子,高島和宓宓坐在床沿上,我則打橫坐在凳子上。

一切都很簡陋,桌上的晚餐卻毫不寒酸。一大湯碗的草魚、一碗筍、一碗青菜、一盤田螺,圍著中間的一大鍋燒酒雞,三個人努力加餐,仍然剩下了一大半。尤其是那一鍋雞湯,恐怕足足倒了一瓶米酒,燒的是一整隻土雞。每個人至少喝了兩碗湯,至於雞肉,卻燉得不夠爛熟,嚼得有點辛苦。因為酒濃,不久我便醺然耳熱起來。雞,是自己養的。菜,是自己種的。筍和田螺都是天生的。魚呢,滿滿的一湖活跳生鮮,隻要你撒下網去,絕不會讓你空網而歸。搖鰭擺尾的鱗族裏,有鯽魚、鱔魚,還有塘鯴魚。

微酡的醉意下,高島提議去渡口的山坡上看那些歸巢的白鷺。

“這麼晚了,看得到嗎?”宓宓有點疑惑。

“哦,看得到的。一嚇,就飛起來了。”高島保證。

“這麼黑,怎麼找路呢?”她說。

“有燈呀!”高島說著,回身從床上的背囊裏掏出一個電筒和一個像小熱水瓶的盒子,隻一擰,那盒子就驀地劇亮起來,淨白的光泛了一室,耀人眼花。高島得意地笑說:“這是強力瓦斯燈,我特別帶來的。”

於是宓宓拿著電筒,高島舉起明燈,三人興致勃勃地再出門去。走過曬穀場,剛踏上瘦脊嶙嶙的土埂,宓宓忽然驚呼:“開了,你們看!”大家轉頭一看,跟滿塘眼熟的嫣紅打了個照麵,齊齊叫了起來。日間含羞閉瓣午睡酣酣的幾百朵睡蓮,竟全都醒了過來,趁太陽不在家,每手擎著一枝,舉行起燭光夜會來了。經我們的瓦斯燈煌煌一照,滿塘的紅顏紅妝一時都回頭相望。寂靜中,隻聽見瓦斯迎風的炙響、青蛙跳水的清音。

驚豔一番之後,意猶未盡,隻好別過頭去,向坡上攀爬。四周一片黑,高島手中的光亮像一盞神秘的礦燈,向煤坑的深處一路挖去。到了坡頂,喘息才完,四周闃寂無聲,隻有瓦斯燈熾烈旺盛地嘶嘶響著。湖山渾然在原始的黑沉沉裏,從石板屋到滿州,從南仁山到太平洋岸,十幾公裏的生態保護區,隻有這一盞皎白的燈亮著。暗中,不知道有多少驚寤的眼瞳向它轉來,有的瞿瞿,有的眈眈,向這不明來曆的發光體注目而視。眾暗我明,我們是焦點、是靶心,太招搖了,令人惴惴不安。

“飛起來了!”宓宓叫道,“一起飛起來了!”

說著她揮動電筒長而細的劍光,去追蹤滿空竄擾的翅膀。幾十隻驚起的棲鷺從草坡另一麵的密林梢頭,激湍回瀾一般地四瀉散開,在夜色裏盲目地飛逐來去,無數亂翼在電筒的窄光裏一閃而逝。盡管如此,這一切卻在無聲中進行,沒有一聲鳥呼,像一場啞夢。

突然,高島把瓦斯燈熄掉,黑暗的傷口一下子就愈合了。隻剩下宓宓的窄劍不時揮動著淡光,在追捕零星的鷺影。晚上九點鍾的樣子,四圍的山脊起伏,黑茸茸的輪廓抵在灰黯黯的夜空上,極其陰森曖昧,難以了解。勁風從東邊吹來,那是太平洋浪濤的方向。隔著東岸的丘陵當然聽不見潮水,天地寂寞,即使用一千隻耳朵諦聽,十裏之內,也隻有低細的蟲吟。

5

再回到林家厝,宓宓和我都有點累了。高島卻精神奕奕,興致不減,又從他的百寶囊中取出土紅的茶壺和三隻小茶盅,點起酒精燈,煮起烏龍茶來。他再三強調,入山旅行不可不帶茶具,更不可不喝熱茶。一麵說著,一麵為我們斟滿泡好了的烏龍,頓時茶香盈座。宓宓淺啜了一口說道:“這麼濃的茶,我不敢多喝,怕睡不著。你又喝茶又喝酒,高先生,一切都背在背包裏,不怕重嗎?”

“這些行頭加起來也不過二十公斤,算得了什麼!”高島說著,瞪大了圓眼,一揚眉毛,自豪地笑了起來。“我做了好幾年的高山向導,這一切早就慣了。也不記得帶過多少登山隊了,下雪,刮風,什麼都遭遇過,尤其是下雨,一下大雨就會發山洪。有時候困在雨裏,隻好在帳篷裏一夜睡在水上,禱告整個通宵。”

“聽說你救過好多人呢。”宓宓說。

“那本來就是向導的責任,”高島輕描淡寫地說,“有一次冒著暴雨,登山隊裏一個女孩子吵著要自己先回去,再勸也沒用。果然,跌下了山去,跌到一半斷了腿,再翻身又滾了下去,成了重傷。她要求大家讓她死掉,因為斷骨錯在肉裏,不能再移動,太痛苦了,又怕會終生殘廢。我把她勸得心回意轉。大家輪流抬她下山,沒有誰不累得死去活來。”

“真是太慘了,”宓宓說,“後來呢?”

“後來總算醫好了,年輕嘛。”

“台灣的山難事件也真多。”我說。

“不外是準備不夠,經驗不足,失去聯絡,而且不信向導的話……”

大家笑起來。宓宓又問高島是不是常不在家。

“是啊,”高島眉毛一揚,“三天倒有兩天是出門在外,以前是做高山向導,現在是為了攝影。照相的人不像你們詩人可以在家裏吟風弄月,我們隻有到處去尋找鏡頭,有時為了等一次驚天動地的浪花,要在海風和鹹水裏……”

“攝影家必須深入自然,深入民間。”宓宓大發議論,正待說下去。

“攝影家是一種特殊的旅行家,”我搶著說,“他不但要經營空間,更要掌握時間。世上一切啟示,自然所有的奧妙,隻展向耐久的有心人。他是美的獵者。徐霞客要是有一架奧林巴斯……”

“說得好,說得好!”高島大笑。

“攝影家一定要身體好,”宓宓說,“你認得莊明景嗎?對呀,就是拍黃山的那位。為了拍落日從山穀的缺口落下,他請向導把自己綁牢在鬆樹上,以防跌下山去。”

“我的身體從不生病,”高島認真告訴我們,“以前我常練瑜伽術,可以倒立好半天。有一年冬天,有個和尚跟我打賭,兩人把上身脫光了,倒立在風裏,引來好多人圍觀,最後那和尚凍得受不了,隻好認輸。那,像這樣——”

說著他果真在床上一個倒栽,豎起蜻蜓來。他豎得挺直,過了幾秒鍾,又放下腿來,兩膝交盤在一起,最後把下半身向前折疊過來。這麼維持了一陣,才一一自行解開,恢複原狀。宓宓和我鼓掌喝彩。

“再來一杯茶吧。”高島略略喘息之後,又為我斟了一杯。

大家真也累了,就勢都躺了下來,睡在硬板的大通鋪上。宓宓在我左手,高島在我右側,不一會兒,兩人都發出了鼾聲,一個嚶嚶,一個咻咻,嚶吟在左,咻噢在右,此起彼落,似乎在爭頌睡神。隻剩我獨自清醒地躺著,望著沒有天花板的屋頂,梁木支撐,排列著老厝的脊椎。燈暗影長,交疊的梁影裏隱隱約約都是灰褐的傳說。這樣的屋頂令我回到了四川,回憶有一種瓦的溫柔。

就這麼無寐地躺在低細的蟲聲裏,南仁湖母性的懷中,感到四川為近而台北為遠。台北和我已變得生疏,年輕時我認得的台北、愛過的台北,已經不再。廈門街的那條巷子,我曾經歌頌過無數次的,現在拓寬了,頗有氣派,但我的月光長巷呢?三十年的時光隧道已成了曆史,隻通向回憶。

經過了香港的十年,去年回來,說不上“頭白東坡海外歸”,卻已是另一個人了。我並沒有回到台北,那回不去了的台北,隻能說遷來了高雄。奇異的轉化正在進行,漸漸地,我以南部人自命,為了南部的山海和南部的一些人。相對於台北的陰鬱,我已慣於南部的爽朗。相對於台北人的新銳慧黠,我更傾心於南部人的鄉氣渾厚。世界已經那麼複雜,鄰居個個比你精細,錙銖必較,分秒必爭,能有一個憨厚些的朋友,渾然忘機地陪你煮茶看花,並且不一定相信“時間即金錢”,總令人安心、放心、開心。我來南仁湖山,一半出於老派的煙霞之癖,什麼鷗盟鷺約之類的逸興;一半卻是新派的生態保護,對種種汙染與破壞的抗議。深入原始的山區,原為膜拜牧神而來。不料向導我來的人,出山入水,餐風飲露,與萬物共存而同樂,童真未喪,本身已經是半個牧神了。說不定就是牧神派來的吧,或者,竟是牧神自己化裝下山的呢。

高島翻了一個身,夢囈含糊,也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

(1)公分是厘米的舊稱,1公分等於1厘米。

(2)公尺為米的舊稱,1公尺等於1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