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看,”我說,“遠方的水平線好像並不平直,而是弧形,好像海麵有點隆起——”
經我一提,大家都左右掃描起來。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竟然都覺得那水平線是彎的了。這麼說來,此刻我們目光掃巡的,豈不是一切形象之所托,我們這水陸大球的輪廓了?如果視界有阻或是立足不高,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但是關山的海拔一百五十二公尺,又名高山岩,這座觀景亭又建在岩邊,無遮無蔽地正對著海峽,本就應該大開眼界。這樣大的場麵以漠漠的海天為背景,也隻有落日能當悲壯的主角,可惜天陰不見落日,遠處的三五隻船影,貼在天邊,幾乎沒有動靜,隻能算臨時演員罷了。
“我從來沒有一口氣見過這麼多水。”環環說。
大家都被她逗笑了。宓宓說,那是因為香港多港灣也多島嶼洲磯,而且渡輪穿梭,所以海景雖有曲折之勝,卻無眼前這般空曠。
高島接著說:“你們知道大家腳下踩著的這一片山岩,三萬年前是在海底嗎?”
金兆笑說:“怎麼會呢?”
“是路嘉煌說的。這一帶的地質是珊瑚礁岩層,從海底升上來,每年增高大約五毫米,你照算好了。他說這就叫滄海桑田。”
“這過程麻姑才看得見,”我說,“中國人一到登高臨遠,就會想起千古興亡,幾乎成為一種情意結。也許是空間大了,就刺激時間的敏感。陳子昂登高台,看見的不是風景,而是曆史,真所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關山這地名就令人懷古。”鍾玲望著陡落的岩岸,若有所思。
高島說:“台灣有好幾處地名叫關山。”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我不禁低吟,“一提到這地名,就令人想起關山行旅,隱隱然不勝其辛勞與哀愁——”
“李白也說,”鍾玲緊接下去,“夢魂不到關山難。”
“你們別再掉書袋了,”宓宓從長廊的一頭走來,“天都黑下來了,晚飯怎麼辦呢?”
望海的眼睛全回過眸來,這形而下的問題倒是蠻重要的。有人主張回旅館吃,有人說不如去恒春鎮上。高島堅持大家留在亭子裏,由他駕車去恒春買晚餐。
“在亭子裏吃,嗬,最有味道!”他再三強調。
4
目送高島駕著白色的旅行車上路之後,六個人便忙著布置起來,把零食擺滿了一桌,一麵等高島回來,一麵大嚼花生。也許真的餓了,也許人多熱鬧,更因為高亭危岩,海天茫茫而又四圍夜色,眾人在興奮之中又帶點悲恐,花生就分外津津可口。君鶴在一旁專司掌燈,把高島帶來的強力瓦斯燈唰的一下點亮,黑暗,踉踉蹌蹌地一把給推出亭去,而亭柱和欄杆的陰影,長而曖昧地也給分擲出去,有的,就連亭外的樹影,一起撲向附近的岩壁。於是周圍好幾公裏的混沌夜色,平白被我們挖出一個光之洞來,六個人就像史前人一樣,背著原始的暗邃,聚守在洞裏。
隱隱傳來馬達的律動。接著一道強光向我們揮來。
“高島回來了。”大家歡呼。有人站了起來。
那道光掃過亭柱,一排排,狂囂的引擎聲中,曳著一團黑影,掠亭而去,朝貓鼻頭的方向。
“是摩托車。”君鶴說。
“高島還不回來,”鍾玲嘀咕,“餓死人了。”
宓宓安慰她說,開車費時,還得點菜呀,還得等呢。高島最負責任了,很快就會回來的。不知是誰建議,大家輪流追述平生吃過的最美味之菜。立刻有人反對,說這不是整冤枉嗎,愈誇愈饞,愈饞愈餓。
“這樣吧,”我說,“此情此景,正是講鬼故事的好地方。不如開講吧,用恐怖來代替饑餓。”
“那也好不到哪裏去。”哄笑聲中鍾玲反對說。
“你這個人哪,餓也餓不得,嚇也嚇不得,由不得你了。從前,有一個行人投宿在一家小野店裏。那家店陳設簡陋,燭火幽暗,臨睡之前那路客對著一麵煙昏曖昧的舊鏡子刷牙。他張口露齒,鏡中也有人張口露齒。他揮動牙刷,鏡中人也揮動牙刷。他神經質地對鏡苦笑,鏡中人也報以苦笑。他把嘴閉起,鏡中人也——不,卻不閉嘴。他一驚,覺得一股冷風颼颼從鏡中吹來,伸手一摸,卻不是一麵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