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就在鎮上找旅館住下,明天再進去看呢?”宓宓說。

我打量太陽,還不算怎麼偏西,想了一下說:“天色還早,我們不如趕路去雪濃莎吧。如果再錯過雪濃莎,就太可惜了。”

夏天在法國,天黑得很晚。在巴黎,太陽要九點半才落到地平線上,像一隻好豔好旺的火球。南行不久,我們就逆著盧瓦爾的支流雪耳河,一路向東。這盧瓦爾河中遊的夏晚,寧靜而且悠長,空氣清爽而無風,晴空裏充滿了夕照,像淨藍的缸裏流轉著純金。我們的淺藍色塔爾波順著平直的鄉道,在鮮黃的向日葵田裏駛過,隻為了追尋傳奇的背影。雪濃莎,魔咒一般的三音節,多麼柔麗而哀豔的名字。Chenonceau(1),那充滿回音與聯想的古堡,真的在暮色的深處等著我們嗎?

3

法文“chateau”一詞,相當於英文的castle,同為城堡之意,但是chatea尚有宮殿的意思,所以把這個字叫作古堡,有時候未必妥當。因為法國的一些城堡維修得美輪美奐、金碧迷人,絕非斷垣殘壁、銅駝荊棘的蕭條景象。同時在古代的堡壘和戍樓旁邊,往往還建有教堂和華麗的宮殿,做諸侯的府邸,所以往往城多於堡,並不限於軍事的用途。

法國的城堡何以集中在盧瓦爾河的中遊?而盧瓦爾河穀的城堡又何以如此名貴?其中的原因不妨從地理和曆史來分析。原來盧瓦爾河穀盛產白堊,其地質早在八千萬年以前就已形成,這種石料色若乳脂而光潔可愛,正好用來建築。中世紀時已經有雕刻家和建築師采用此石,但是拿來建宮造堡卻是十六世紀以後的風氣。

英法之間的所謂“百年戰爭”(Hundred Years’ War,1337—1453),斷斷續續,其實打了不止一百年。十五世紀初葉,盧瓦爾河以北之地大半淪於英軍及其友軍柏根地人,甚至巴黎都失守達十六年之久(1420—1436),簡直四倍於納粹時代。聖女貞德乞兵勤王的時候,法國皇太子查理七世的偏安之局,就是依賴盧瓦爾河穀的希農城堡(Chinon)。戰後,法國北部一片荒涼,淪於無政府的混亂狀態,曆經查理七世與路易十一世兩朝的重建,始得恢複。

這時意大利的文藝複興正在開始,路易十一世之子,法王查理八世(Charles Ⅷ,1470—1498)出征意大利,對該地的宮堡十分讚賞,覺得比起那種開敞而明亮的建築風格來,自己國內的壁壘實在太陰冷閉塞了。那時法國的城堡多為百年戰爭的殘餘,堅壁清野的實用遠重於宴遊的享受,當然要厚其高牆、窄其長窗。查理八世回國的時候,索性帶了那不勒斯的漆工和石匠,在安布瓦斯營造精美的新宮。他興匆匆地收集了許多珍玩、繪畫和家具,準備把文藝複興引到北方,不幸有一天誤撞藝廊的低楣,竟而夭亡。

繼承這一股意大利熱的法王,是好大喜功的弗朗索瓦一世。於文於武,這位君王都不甘寂寞。他不但師事達·芬奇,更鼓勵切利尼與拉伯萊,對於文藝的支持不遺餘力。他一生不服神聖羅馬帝國的查理五世,屢挑戰端,卻每次敗北。但值得紀念的是,他完成了安布瓦斯的新堡,並著手興建宏偉而繁複的香波堡(Chambord)。這就是法國文藝複興風格的開端。盧瓦爾河兩岸城堡的興建維持了兩百多年,例如布瑞沙克(Brissac)和雪維尼(Cheverny)二堡便建於十七世紀,而有“馬城”之稱的索米爾(Saumur),始築於十四世紀,後來曆經內部改裝與擴張,終於在一七七一年成為一所騎術學校。

有些城堡早在中世紀就已建好,例如昂舍與朗賽(Langeais)就是十三世紀的賢君路易九世,俗稱聖路易(Saint Louis, 1214—1270)者所建。朗賽其實建得更早,到聖路易朝才予改建。這些中世紀的古堡多屬羅馬式或哥特式,牆壁粗糙而色調陰鬱,像是斑斑駁駁的史跡,外貌的特點是倉庫一般的圓筒堡身和又少又狹的長窗。我在蘇格蘭住過一夕的達豪西堡(Dalhousie)正屬此類,也難怪法國的君王要豔羨意大利的南國迷宮了。

這麼多的城堡裏麵,以景觀而言美得匪夷所思,以曆史而言又最動人綺念遐想的,卻首推雪濃莎,原名Chenonceau,所以“莎”要讀“梭”,才有法國味。早在十三世紀,雪濃莎就已是馬克家族的莊園。到了一五一二年,其後人因償重債而被迫售產,諾曼底省的財務官波葉(Thomas Bohier)用一萬兩千五百鎊買了下來。當時的雪濃莎隻是一座圍有堡壘的莊宅,建在盧瓦爾河的支流雪耳(Cher,法文有“親愛”之意)河畔,岸邊還有一座磨坊,基礎就嵌在河底的花崗石裏。這種雉堞嚴峻的老式堡壘,在百年戰爭的亂世固然便於防守,但到了太平盛世要用來狩獵宴遊,卻嫌不夠舒適、開敞。波葉把古堡拆除,隻留下屹然的堡核(keep);而取代河上磨坊的,是一座文藝複興早期風格的方宮,樓高三層,四角拱衛著圓身灰頂的尖塔。波葉夫婦不但富於資財,也饒有想象,對於著手改建的新堡寄望甚高,似乎已有預感,自己身後名隨堡傳。

波葉隨弗朗索瓦一世出差到意大利,為陸軍采購軍需品,他的夫人凱瑟琳便在家監督改建的工程。不久他們又向法王申請,要在雪耳河上增建一座淩波的長橋,法王來訪之後,對新堡及四周的林地十分歎賞。一五二六年,波葉夫婦相繼去世,產業由兒子安圖完·波葉(Antoine Bohier)繼承。覬覦雪濃莎已久的弗朗索瓦一世,仔細核查老波葉生前經手的財務,發現了漏洞,命令小波葉代父償債給法國政府。小波葉償不起這筆巨款,在法王的安排下,隻好用雪濃莎來抵繳。最後,吏人奉命以法王的名義接收了新堡。

從此雪濃莎成了法王的行宮,弗朗索瓦一世常來此地遊獵,隨從之中除了太子亨利二世與其妃凱瑟琳之外,還有兩位美人:一位是法王的愛寵,艾唐普公爵夫人;另一位的名字與雪濃莎的浪漫形象不可分割,便是普瓦蒂葉的黛安娜(Diane de Poitiers)。黛安娜表麵上是諾曼底總管的寡婦,實際上卻是太子的情人,難怪要招公爵夫人的鄙夷和太子妃的毒恨。而太子呢,衣著一律黑、白二色,那是他情人的標識,他用的紋章也取自她的新月圖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