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過了奧爾良,左側的林木疏處,盧瓦爾河的清流便蜿蜿在望了。樹色與水光映人眉眼,看不盡法國中北部平原上的明媚風景。車廂裏的帷幔和靠背椅,一律是鮮麗的草莓紅,跟窗外的綠野對照得十分熱鬧。看得出,外麵的氣候漸漸暖了。我說“外麵的氣候”,因為窗內有冷氣。但是空調十分適中,不到砭人肌骨的程度,而且根本不放音樂。就憑這一點,法國的高速火車比西歐各國都安靜而高雅。
正是七月下旬的半下午,火車向西南平穩而迅捷地駛行,正對著漸斜的太陽。我們是從盧昂穿越巴黎而南下,目的地呢,到現在還沒有決定。說來似乎好笑,因為我們太貪心了,想在兩天之內訪遍盧瓦爾河中遊的古堡。從奧爾良到昂舍(Angers),兩百多公裏的路程,散布在盧瓦爾河穀地(Val de Loire)的大小城堡,多達二十幾座,簡直像一部攤開來的法國文藝複興史,要一一看盡,至少也得半個月。我向攤在膝頭的精美風景畫冊,念咒一般喃喃念著那些鼻音豐濃的名字:Chinon,Chaumont,Chambord,Chenonceau…委實拿不定主意,究竟要去哪裏。要是聽畫冊的話,那就任何古堡都不可放棄。
“布盧瓦到了!”車掌隆重地報告站名。我們一躍而起,拎著行囊跳下了火車。
2
我和宓宓挑中了布盧瓦(Blois),因為這裏的城堡不但曆史悠久,地位重要,而且正在鐵路所經,和附近的幾個城堡距離也頗適中。早在中世紀時,布盧瓦的伯爵就曾擁有沙特、都爾、香檳、布麗等地,可謂雄踞一方。十六世紀末,吉斯公爵謀反事泄,被法王亨利三世召入堡中,伏兵刺殺。領導七星派的詩人龍沙(Pierre de Ronsard)在這座堡中首次驚豔於柯珊黛。而美第奇的凱瑟琳(Catherine de Medici),貴為三位法王的母後,也死於此。
宓宓眼尖,一出火車站就瞥見租車行的廣告。我們決定租車。車行的小姐拿出價目表來,我們選了一輛1600CC的塔爾波,每天租金一百九十八法郎,外加每公裏兩法郎。這價錢當然貴些,但是自己開車,總是方便多了。循著布盧瓦的街圖,我們很快就駛到了城堡。站在沙石鋪地的中庭,我們四顧盤盤囷囷的巍峨建築,隻覺其鉤心鬥角,目不暇接,而茫然若失。這繁複而交錯的建築,東邊有牆有堡,是十三世紀古城的遺跡。北邊是文藝複興時代改建的王宮,精美而有意大利風。西邊和南邊依次是十六世紀和十七世紀加建的廂房。要把其間的關係一一辨明,恐怕不可能。盧瓦爾流域的所謂古堡,早期為堡,後期為宮,往往曆時好幾個世紀才陸續建成,風格和用途也曆經變化,真是一言難盡其狀。我們付了入場費,上樓匆匆巡禮一遍。最吸引我的是詩人龍沙的一幅畫像。據說龍沙出身高貴而又儀容不凡,卻因十六歲時一場重病耳朵重聽,隻好放棄外交生涯,潛心鑽研古典文學。畫中人果然神采出眾,令人四百年後為之低回。
但是夏日已斜,古堡尚多,宓宓和我也無心久留,五點多鍾便駛出布盧瓦,沿著盧瓦爾河岸西行。正是仲夏的季節,早上在北部的盧昂,塞納河邊還寒風欺人,要穿厚厚的毛衣。在巴黎,夏夜也冷得要蓋棉被,何況盧昂還在巴黎以北。但是一到盧瓦爾河流域,風勢忽然小了,空氣裏有一種香軟柔馴的觸覺,豔陽落到肌膚上,溫暖而不燠燥,令人半困半醒,簡直是小陽春的味道。四望是蒼翠盈目的坦坦平野,要不是盧瓦爾河水蜿蜿的淨藍在中間流過,這無邊的綠原真成了一張豪闊的巨氈,誘人五體投地,把自己交給渾然而酣的午寐了。
我搖下車窗,迎來輕輕拂麵的河風。河水靜靜地向西流,一點漪淪也看不出,似乎並不急於趕赴大西洋的盛會。我們順流而駛,從容觀賞河景和水淺處一片片白淨的沙洲。忽然一大簇高下相擁的堡屋巍然逼現在對岸,米黃的高牆上拔起鐵灰的圓錐塔頂,像戴著一頂頂武士的高盔,陽光映在上麵,令人想象鎧甲上凜凜的寒光。更近時,才發現城堡是雄踞在一片坡上,屋頂峭然而高,四角拱衛著圓倉一般的堡壘,盔形頂下半掩著一排排的箭孔,像猶在眈眈監視的眼睛。
“是安布瓦斯嗎?”我減低車速,興奮地問道。
“我看哦,”宓宓垂首向地圖,“恐怕還不是,嗯,是肖蒙。”
“Chaumont?真的呀?他們說這是拿破侖流放斯泰爾夫人的地方。”
“圖上說,黛安娜被遂出雪濃莎後,也給安置在這座堡裏。”
“這裏麵的女人都不快樂。”我望著那一疊森森的鐵灰頂說。
“要不要過河去看看呢?”宓宓問。
“趁天色還早,先去安布瓦斯吧。這座堡,回程的時候再看。”
二十分鍾後,另一簇城堡峨然在對岸升起,那一大片尖塔、拱門、圓堡、方樓、十字架和神秘的窄窗,淩駕在前景的三層低屋之上,那古今並列的時差之感,在晴豔豔的碧空下麵,更顯得突兀離奇。催眠似的,我們仰瞻著這幢幢幻象,迎麵駛過了河去。在小鎮的街巷陣裏尋路,好不容易找到堡門,已經六點鍾剛過,早關閉了。盧瓦爾河穀的這些古堡,在仲夏的金陽裏做中世紀的大夢,閉館謝客的時間都很早,有的四點半就重門深掩了。站在峽穀一樣的街上,我們隻能隔著斑駁而粗糙的古石堡牆,引頸窺望裏麵伸出來的宮屋峭頂和崢嶸的塔尖。夕陽照在荒堞和雜草上,一切都悄然,隻有三五隻燕子繞城飛回,偶爾,聽得到鴉在噪晚。
隔著十仞的高牆不能一窺安布瓦斯的故宮,覺得特別可惜,因為達·芬奇不但在此度過他最後的四年,而且在此逝世。法王弗朗索瓦一世安置大師住在皇宮旁邊的屋裏,把他當作老師,甚至稱他為父。《蒙娜麗莎》便是弗朗索瓦一世以一萬兩千鎊向他買的,但在大師死前兩年一直把它掛在自己房裏。達·芬奇晚年設計了不少神奇的機器,包括未來的飛機、汽車、戰車、平旋橋和直升機,不一而足,按圖製造的那些模型可惜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