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與前額並高(3 / 3)

在香港結交的舊友之中,有一人焉,竟能逆流而入那回聲的旋渦,那就是梁錫華。他是徐誌摩專家,研究兼及聞一多,又是抒情與雜感兼擅的散文家,就憑這幾點,已經可以躋列梁門,何況他對梁先生更已敬仰有素。一九八〇年七月,法國人在巴黎舉辦抗戰文學研討會,有代表舊案重提,再誣梁實秋反對抗戰文學。梁錫華即席澄清史實,一士諤諤,力辯其誣。夏誌清一語雙關,對錫華翹起大拇指,讚他“小梁挑大梁”!我如在場,這件事義不容辭,應該由我來做。錫華見義勇為,更難得事先覆按過資料,不但贏得梁先生的感激,也使我這受業弟子深深感動。

梁實秋就是梁實秋,這三個字在文學思想上代表著一種堅定的立場和價值,已有近六十年的曆史。

梁實秋的文學思想強調古典的紀律,反對浪漫的放縱。他認為革命文學也好,普羅文學也好,都是把文學當作工具,眼中並無文學;但是在另一方麵,他也不讚成為藝術而藝術,因為那樣勢必把藝術從人生中抽離。簡言之,他認為文學既非宣傳,亦非遊戲。他始終標舉安諾德所說的,作家應該“沉靜地觀察人生,並觀察其全貌”。因此他認為文學描寫的充分對象是人生,而不僅是階級性。

黎明版《梁實秋自選集》的小傳,說作者“生平無所好,惟好交友、好讀書、好議論”。這三好之中的末項,季季在訪問梁先生的記錄《古典頭腦,浪漫心腸》之中,把他的文學活動分成翻譯、散文、編字典、編敬科書四種。這當然是梁先生的台灣時代給人的印象。其實梁先生在大陸時代的筆耕,以量而言,最多產的是批評和翻譯,至於《雅舍小品》,已經是四十歲以後所作,而在台灣出版的了。《梁實秋自選集》分為文學理論與散文二輯,前輯占一百九十八頁,後輯占一百六十二頁,分量約為五比四,也可見梁先生對自己批評文章的強調。他在答季季問時說:“我好議論,但是自從抗戰軍興,無意再作任何譏評。”足證批評是梁先生早歲的經營,難怪台灣的讀者印象已淡。

一提起梁實秋的貢獻,無人不知莎翁全集的浩大譯績,這方麵的聲名幾乎掩蓋了他別的譯書。其實翻譯家梁實秋的成就,除了莎翁全集,尚有《織工馬南傳》《咆哮山莊》《百獸圖》《西塞羅文錄》等十三種。就算他一本莎劇也未譯過,翻譯家之名他仍當之無愧。

讀者最多的當然是他的散文。《雅舍小品》初版於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五年為止,二十六年間已經銷了三十二版,到現在想必近五十版了。我認為梁氏散文之所以動人,大致是因為具備下列這幾種特色:

首先是機智閃爍,諧趣疊生,時或滑稽突梯,卻能適可而止,不墮俗趣。他的筆鋒有如貓爪戲人而不傷人,即使譏諷,針對的也是來生的共相,而非私人,所以自有一種溫柔的美感距離。其次篇幅濃縮,不事鋪張,而轉折靈動,情思之起伏往往點到為止。此種筆法有點像畫上的留白,讓讀者自己去補足空間。梁先生深信“簡短乃機智之靈魂”,並且主張“文章要深、要遠,就是不要長”。最後是文中常有引證,而中外逢源,古今無阻。這引經據典並不容易,不但要避免出處太過俗濫,顯得腹笥寒酸,而且引文要來得自然,安得妥帖,與本文相得益彰,正是學者散文的所長。

最後的特色在文字。梁先生最恨西化的生硬和冗贅,他出身外文,卻寫得一手地道的中文。一般作家下筆,往往在白話、文言、西化之間徘徊歧路而莫知取舍,或因簡而就陋,一白到底,一西不回;或弄巧而成拙,至於不文不白、不中不西。梁氏筆法從一開始就逐走了西化,留下了文言。他認為文言並未死去,反之,要寫好白話文,一定得讀通文言文。他的散文裏使用文言的成分頗高,但不是任其並列,而是加以調和。他自稱文白夾雜,其實應該是文白融會。梁先生的散文在中歲的《雅舍小品》裏已經形成了簡潔而圓融的風格,這風格在台灣時代仍大致不變。證之近作,他的水準始終在那裏,像他的前額一樣高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