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與前額並高(2 / 3)

梁先生好客兼好吃,去梁府串門子,總有點心招待,想必是師母的手藝吧。他不但好吃,而且懂吃,兩者孰因孰果,不得而知。隻知他下筆論起珍饈名菜來,頭頭是道。就連既不好吃也不懂吃的我,也不禁食指欲動,饞腸若蠕。在糖尿病發作之前,梁先生的口福委實也飫足了。有時乘興,他也會請我們淺酌一杯。我若推說不解飲酒,他就會作態佯怒,說什麼“不煙不酒,所為何來”,引得我和夏菁發笑。有一次,他斟了白蘭地饗客,夏菁勉強相陪。我那時真是不行,梁先生說“有了”,便從櫥頂取來一瓶法國紅葡萄酒,強調那是一八四二年產的,朋友所贈。我總算喝了半盅,飄飄然回到家裏,寫下《飲一八四二年葡萄酒》一首。梁先生讀而樂之,拿去刊在《自由中國》上,一時引人注目。其實這首詩學濟慈而不類,空餘浪漫的遐想;換了我中年來寫,自然會聯想到鴉片戰爭。

梁先生在台北搬過好幾次家。我印象最深的兩處梁宅,一在雲和街,一在安東街。我初入師大(那時還是省立師範學院)教大一英文,一年將滿,又偕夏菁去雲和街看梁先生。談笑及半,他忽然問我:“送你去美國讀一趟書,你去嗎?”那年我已三十,一半書呆,一半詩迷,幾乎尚未閱世,更不論乘飛機離島。對此一問,我真是驚多喜少。回家和我存討論,她是驚少而喜多,馬上說:“當然去!”這一來,裏應外合勢成。加上社會壓力日增,父親在晚餐桌上總是有意無意地報道:“某伯伯家的老三也離台了!”我知道偏安之日已經不久。果然三個月後,我便文化充軍,去了秋色滿地的愛荷華城。

從美國回來,我便專任師大講師。不久,梁先生從英語係主任變成了我們的文學院院長,但是我和夏菁去看他,仍然稱他梁先生。這時他又遷到安東街,住進自己蓋的新屋。稍後夏菁的新居在安東街落成,他便做了令我羨慕的梁府近鄰,也從此,我去安東街,便成了福有雙至,一舉兩得。安東街的梁宅,屋舍嚴整,客廳尤其寬敞舒適,屋前有一片頗大的院子,花木修護得可稱多姿,常見兩老在花畦樹徑之間流連。比起德惠街與雲和街的舊屋,這新居自然優越了許多,更不提廣州的平山堂和北碚的雅舍了。可以感受得到,這新居的主人住在“家外之家”,懷鄉之餘,該是何等的快慰。

六十五歲那年,梁先生在師大提前退休,歡送的場麵十分盛大。翌年,他的“終身大事”——《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之中譯完成,朝野大設酒會慶祝盛舉,並有一女中的學生列隊頌歌。想來莎翁生前也沒有這般殊榮。師大英語係的晚輩同事也設席祝賀,並贈他一座銀盾,上麵刻著我擬的兩句讚詞:“文豪述詩豪,梁翁傳莎翁。”莎翁退休之年是四十七歲,逝世之年也才五十二歲,其實還不能算翁。同時莎翁生前隻出版了十八個劇本,梁翁卻能把三十七本莎劇全部中譯成書。對比之下,梁翁是有福多了。聽了我這意見,梁翁不禁莞爾。

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後來夏菁擔任聯合國農業專家,遠去了牙買加。梁先生一度旅居西雅圖。我自己則先旅美兩年,繼而去了香港,十一年後才回台灣。高雄與台北之間雖然隻是四小時的車程,畢竟不比廈門街到安東街那麼方便了。青年時代夜訪梁府的一幕一幕,皆已成為溫馨的回憶,隻能在深心重溫,不能在眼前重演。其實不僅梁先生,就連晚他一輩的許多台北故人,也都已相見日稀。四小時的車程就可以回到台北,卻無法回到我的台北時代。台北,已變成我的回聲穀。那許多巷弄,每轉一個彎,都會看見自己的背影。不能,我不能住在背影巷與回聲穀裏。每次回去台北,都有一番近鄉情怯,怕卷入回聲穀裏那千重魔幻的旋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