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與前額並高(1 / 3)

自從十三年前遷居香港以來,和梁實秋先生就很少見麵了。屈指可數的幾次,都是在頒獎的場合,最近的一次,卻是從梁先生溫厚的掌中接受時報文學的推薦獎。這一幕頗有象征的意義,因為我這一生的努力,無論是文壇還是學府,要是當初沒有這隻手的提掖,隻怕難有今天。

所謂“當初”,已經是三十六年以前了。那時我剛從廈門大學轉學來台,在台大讀外文係三年級,同班同學蔡紹班把我的一疊詩稿拿去給梁先生評閱。不久他竟轉來梁先生的一封信,對我的習作鼓勵有加,卻指出師承囿於浪漫主義,不妨拓寬視野,多讀一點現代詩,例如哈代、豪斯曼、葉芝等人的作品。梁先生的摯友徐誌摩雖然是浪漫詩人,他自己的文學思想卻深受哈佛老師白璧德之教,主張古典的清明理性。他在信中所說的“現代”自然還未及現代主義,卻也指點了我用功的方向,否則我在雪萊的西風裏還會漂泊得更久。

直到今日我還記得,梁先生的這封信是用鋼筆寫在八行紙上,字大而圓,遇到英文人名,則橫而書之,滿滿地寫足兩張。文藝青年捧在手裏,驚喜自不待言。過了幾天,在紹班的安排之下,我隨他去德惠街一號梁先生的寓所登門拜訪。德惠街在城北,與中山北路三段橫交,至則巷靜人稀,梁寓雅潔清幽,正是當時常見的日式獨棟平房。梁師母引我們在小客廳坐定後,心儀已久的梁實秋很快就出現了。

那時梁先生正是知命之年,前半生的大風大雨,在大陸上已見過了,避秦也好,乘桴浮海也好,早已進入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界。他的談吐,風趣中不失仁藹,諧謔中自有分寸,十足中國文人的儒雅加上西方作家的機智,近於他散文的風格。他就坐在那裏,悠閑而從容地和我們談笑。我一麵應對,一麵仔細地打量主人。眼前這位文章巨公,用英文來說,體形“在胖的那一邊”,予人厚重之感。由於發際線(hairline)有早退之象,他的前額顯得十分寬坦,整個麵相不愧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加以長牙隆準,看來很是雍容。這一切,加上他白皙無斑的膚色,給我的印象頗為特殊。後來我在反省之餘,才斷定那是祥瑞之相,令人想起一頭白象。

當時我才二十三歲,十足一個躁進的文藝青年,並不很懂觀象,卻頗熱衷獵獅(lion-hunting)。這位文苑之獅,學府之師,被我糾纏不過,答應為我的第一本詩集寫序。序言寫好,原來是一首三段的格律詩,屬於新月風格。不知天高地厚的躁進青年,竟然把詩拿回去,對梁先生抱怨說:“您的詩,似乎沒有特別針對我的集子而寫。”

假設當日的寫序人是今日的我,大概獅子一聲怒吼,便把狂妄的青年逐出師門去了。但是梁先生眉頭一抬,隻淡淡地一笑,徐徐說道:“那就別用得了……書出之後,再給你寫評吧。”

量大而重諾的梁先生,在《舟子的悲歌》出版後不久,果然為我寫了一篇書評,文長一千多字,刊於一九五二年四月十六日的《自由中國》。那本詩集分為兩輯,上輯的主題不一,下輯則盡為情詩。書評認為上輯優於下輯,跟評者反浪漫的主張也許有關。梁先生尤其欣賞《老牛》與《暴風雨》等幾首,他甚至這麼說:“最出色的要算是《暴風雨》一首,用文字把暴風雨的那種排山倒海的氣勢都描寫出來了,真可說是筆挾風雷。”在書評的結論裏有這樣的句子:

作者是一位年輕人,他的藝術並不年輕,短短的《後記》透露出一點點寫作的經過。他有舊詩的根底,然後得到英詩的啟發。這是很值得我們思考的一條發展路線。我們寫新詩,用的是中國文字,舊詩的技巧是一份必不可少的文學遺產,同時新詩是一個突然出生的東西,無依無靠,沒有軌跡可循,外國詩正是一個最好的借鏡。

在那麼古早的歲月,我的青澀詩藝,根底之淺,啟發之微,可想而知。梁先生溢美之詞固然是出於鼓勵,但他所提示的上承傳統、旁汲西洋,卻是我日後遵循的綜合路線。

朝拜繆思的長征,起步不久,就能得到前輩如此的獎掖,使我的信心大為堅定。同時,在梁府的座上,不期而遇,也結識了不少像陳之藩、何欣這樣同輩的朋友,聲應氣求,更鼓動了創作的豪情壯誌。我和詩人夏菁也就這麼邂逅於梁府,而成了莫逆之交。不久我們就慣於一同去訪梁公,有時也約王敬羲同行。不知為何,記憶裏好像夏天的晚上去得最頻。梁先生怕熱,想是體胖的關係;有時他索性隻穿短袖汗衫接見我們,一麵笑談,一麵還要不時揮扇。我總覺得,梁先生雖然出身外文,氣質卻在儒道之間,進可為儒,退可為道。可以想見,好不容易把我們這些恭謹的晚輩打發走了之後,東窗也好,東床也罷,他是如何地坦腹自放。我說坦腹,因為他那時有點發福,腰圍可觀,縱然不到福爾斯塔夫的規模,也總有約翰遜或紀曉嵐的分量,足證果然腹笥深廣。據說,因此梁先生買腰帶總嫌尺碼不足,有一次,他索性走進中華路一家皮箱店,買下一個大皮箱,抽出皮帶,留下箱子,揚長而去。這倒有點《世說新語》的味道了,是否謠言,卻未向梁先生當麵求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