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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橫槊賦詩,曾有“山不厭高,海不厭深”之句。這意思,李斯在《諫逐客書》裏也說過。盡管如此,山高與海深還是有其極限的。世界上的最高峰,珠穆朗瑪峰,海拔是兩萬九千零二十八英尺,但是最深的海溝,所謂馬裏亞納海溝(Mariana Trench),卻低陷三萬六千二百○一英尺。把世上蟠蜿的山脈全部浸在海裏,沒有一座顯赫的峰頭能出得了頭。
其實也不必這麼費事了。就算所有的橫嶺側峰都穿雲出霧,昂其孤高,在眾神或太空人看來,也無非一缽藍水裏供了幾簇青綠的假山而已。在我們這水陸大球的表麵,陸地隻得十分之三,而且四麵是水,看開一點,也無非是幾個島罷了。當然,地球本身也隻是一個太空孤島,注定要永久飄泊。
話說回來,在我們這僅有的碩果上,海洋仍然是一片偉大非凡的空間,大得幾乎有與天相匹的幻覺。害得曹操又說:“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也難怪《聖經》裏的先知要歎道:“千川萬河都奔流入海,卻沒有注滿海洋。”豪斯曼更說:“滂沱雨入海,不改波濤鹹。”
無論文明如何進步,迄今人類仍然隻能安於陸棲,除了少數科學家之外,麵對大海,我們仍然像古人一樣,隻能徒然歎其夐遼,羨其博大,卻無法學魚類的搖鰭擺尾,深入湛藍,去探海若的寶藏,更無緣迎風振翅,學海鷗的逐波巡浪。退而求其次,望洋興歎也不失為一種安慰:不能入乎其中,又不能淩乎其上,那麼,能觀乎其旁也不錯了。雖然世界上水多陸少,真能住在海邊的人畢竟不多。就算住在水城港市的人也不見得就能舉頭見海,所以在高雄這樣的城市,一到黃昏,西子灣頭的石欄杆上就倚滿了、坐滿了看海的人。對於那一片汪洋而言,目光再犀利的人也不過是近視,但是望海的興趣不因此稍減。全世界的碼頭、沙灘、岩岸,都是如此。
我們這個民族,望海也不知望了多少年了,甚至出海、討海也不知多少代了。奇怪的是,海在我們的文學裏並不占什麼分量。雖然孔子在失望的時候總愛放出空氣,說什麼“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害得子路空歡喜一場,結果師徒兩人當然都沒有浮過海去。莊子一開卷就說到南溟,用意也隻是在寓言。中國文學裏簡直沒有海洋。像曹操《觀滄海》那樣的短製已經罕見了,其他的作品多如李白所說:“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甚至《鏡花緣》專寫海外之遊,真正寫到海的地方,也都草草帶過。
西方文學的情況卻大不相同,早如希臘羅馬的史詩,晚至康拉德的小說,處處都聽得見海濤的聲音。英國文學一開始,就嗅得到鹹水的氣味,從《貝奧武夫》和《航海者》裏麵吹來。中國文學裏,沒有一首詩寫海能像梅士菲爾的《拙畫家》(Dauber)那麼生動,更沒有一部小說寫海能比擬《白鯨記》那麼壯觀。這種差距,在繪畫上也不例外。像日希柯(Théodore Jéricault)、德拉克魯瓦、竇納等人作品中的壯闊海景,在中國畫中根本不可思議。為什麼我們的文藝在這方麵隻能望洋興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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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生,不但與山投機,而且與海有緣,造化待我也可謂不薄了。我的少年時代,達七年之久在四川度過,住的地方在鐵軌、公路、電話線以外,雖非桃源,也幾乎是世外了。白居易的詩句“蜀江水碧蜀山青”,七個字裏容得下我當時的整個世界。蜀中天地是我夢裏的青山,也是我記憶深處的“腹地”。沒有那七年的山影,我的“自然教育”就失去了根基。可是當時那少年的心情卻向往海洋,每次翻開地圖,一看到海岸線就感到興奮,更不論群島與列嶼。
海的呼喚終於由遠而近。抗戰結束,我從千疊百障的巴山裏出來,回到南京。大陸劇變的前夕,我從金陵大學轉學到廈門大學,讀了一學期後,又隨家庭遷去香港,在那海城足足做了一年難民。在廈門那半年,騎單車上學途中,有兩三裏路是沿著海邊,黃沙碧水,飛輪而過,令我享受每一寸的風程。在香港那一年,住在陋隘的木屋裏,並不好受,卻幸近在海邊,碼頭旁的大小船艇,高低桅檣,盡在望中。當時自然不會知道,這正是此生海緣的開始。隔著台灣海峽和南海的北域,廈門、香港、高雄,布成了我和海的三角關係。廈門,是過去式了。香港,已成了現在完成式,卻保有視覺暫留的鮮明。高雄呢,正是現在進行式。
至於台北,住了幾乎半輩子,卻陷在四圍山色裏,與海無緣。住在台北的日子,偶因郊遊去北海岸,或是乘火車途經海線,就算是打一個藍汪汪的照麵吧,也會令人激動半天。那水藍的世界,自給自足,宏美博大而又起伏不休,每一次意外地出現,都令人猛吸一口氣,一驚,一喜,若有天啟,卻又說不出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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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每出遠門,都非乘飛機不可了。想起坐船的時代,水拍天涯,日月悠悠,不勝其老派旅行的風味。我一生的航海經驗不多,至少不如我希望的那麼豐富。抗戰的第二年,隨母親從上海乘船過香港而去越南。大陸劇變那年,先從上海去廈門,再從廈門去香港,也是乘船。從香港第一次來台灣,也是由水路在基隆登陸。最長的一程航行,是留美回來時橫渡太平洋,從舊金山經日本、琉球,沿台灣東岸,繞過鵝鑾鼻而抵達高雄,曆時約為一月。在日本外海,我們的船,招商局的“海健號”,遇上了台風,在波上俯仰了三天。過鵝鑾鼻的時候,正如水手所說,海水果然判分二色:太平洋的一麵墨藍而深,台灣海峽的一麵柔藍而淺。所謂海流,當真是各流各的。
那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後來長途旅行,就多半靠飛而不靠浮了。記得隻有從美國大陸去南太基島、從中國香港去中國澳門以及往返英、法兩國越過多佛爾海峽,是坐的渡船。
要是不趕時間,我寧坐火車而不坐飛機。要是更從容呢,就寧可坐船。一切交通工具裏麵,造形最美,最有氣派的該是越洋的大船了,怪不得丁尼生要說the stately ships(1)。要是你不拘形貌,就會覺得一艘海船,尤其是漆得皎白的那種,淩波而來的閑穩神態,真似一隻天鵝。
站在甲板上或倚著船舷看海,空闊無礙,四周的風景伸展成一幅無始無終的宏觀壁畫,卻又比壁畫更加壯麗、生動,雲飛浪湧,頃刻間變化無休。海上看晚霞夕燒全部的曆程,等於用顏色來寫的抽象史詩。至於日月雙球,升落相追,更令人懷疑有一隻手在天外拋接。而無論有風還是無風,迎麵而來的海氣,總是全世界最清純可口的空氣吧。海水鹹腥的氣味,被風浪拋起,會令人莫名其妙地興奮。機房深處沿著全船筋骨傳來的共振,也有點催眠的作用。而其實,船行波上,不論是左右擺動,還是前後起伏,本身就是一個具體而巨的搖籃。
暈船,是最煞風景的事了。這是海神在開陸棲者的小小玩笑,其來有如水上的地震,雖然慢些,卻要長些,真命海客無所遁於風浪之間。我曾把起浪的海叫作“多峰駝”,騎起來可不簡單。有時候,浪間的船就像西部牛仔胯下的蠻牛頑馬,騰跳不馴,要把人拋下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