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了我的耳朵吧,音樂(1 / 3)

聲樂家席慕德女士有一次搭出租車,車上正大放流行曲。她請司機調低一點,司機說:“你不喜歡音樂嗎?”席慕德說:“是啊,我不喜歡音樂。”

一位音樂家麵對這樣的問題,真可謂啼笑皆非了。首先,音樂的種類很多,在台灣社會最具惡勢力的一種,雖然也叫作音樂,卻非顧曲周郎所願聆聽。其次,音樂之美並不取決於音量之高低。有些人聽“音響”,其實是在玩機器,而非聽音樂。出租車內的空間,閉塞而小,哪用如此鑼鼓喧天?最後,音樂並非空氣,不像呼吸那樣分秒必需。難道每坐一次出租車,都要被強迫聽一次音樂嗎?其實,終日弦樂不輟的人,未必真正愛好音樂。

在台灣社會,到處都是“音樂”,到處都是“愛好音樂”的人;我最同情的,便是音樂界的朋友了。像波德萊爾一樣,我不懂樂理,卻愛音樂,並且自信有兩隻敏感的耳朵,對於不夠格的音樂,說得上“嫉惡如仇”。在台灣,每出一次門——有時甚至不必出門——耳朵都要受一次罪。久而久之,幾乎對一切音樂都心存恐怖。噪聲在台灣,宛如天羅地網,其中不少更以音樂為名。上帝造人,在自衛係統上頗不平衡:遇到不想看的東西,隻要閉上眼睛;但是遇到不想聽的東西呢,卻無法有效地塞耳。像我這種徒慕音樂的外行,都已覺得五音亂耳,無所逃遁,音樂家自己怎麼還活得下去?真是奇跡!

凡我去過的地區,要數台灣的出租車最熱鬧了,兩隻音響喇叭,偏偏對準後座的乘客,真正是近在咫尺。以前我還強自忍住,心想又不在車上一輩子,算了。最近,受了拒吸二手煙運動的鼓勵,我也推行起拒聽二手曲運動,幹脆請司機關掉音樂。二手曲令人煩躁,分心,不能休息,而且妨礙乘客之間的對話與乘客對司機的吩咐,也有拒聽的必要。

在歐美與日本,出租車上例皆不放音樂。火車上也是如此,隻有西班牙是例外。我乘火車旅行過的國家,包括瑞典、丹麥、西德、法國、英國、美國、加拿大、日本,火車上的擴音器隻用來播報站名,卻與音樂無關。不知道什麼緣故,台灣地區的火車上總愛供應音樂。論品質,時而國樂,時而西方的輕音樂,時而台灣特產的流行曲,像是一杯劣質的雞尾酒。論音量,雖然不算喧吵,卻也不讓人耳根清淨,無法安心睡覺或思考。

聽說有一次夏誌清和無名氏在“自強號”上交談,夏誌清嫌音樂擾人,請列車員調低,她正忙於他事,未加理會。夏誌清受不了,就地朝她一跪,再申前請。音樂終於調低,兩位作家欣然重拾論題。但是不久音樂嘈嘈再起,夏誌清對無名氏說:“這次輪到你去跪了。”

夏氏素來奇行妙論,但是有沒有奇到為音樂下跪,卻值得懷疑。前述也許隻是誇大其詞,也許當時他隻對列車員威脅說:“你再不關音樂,我就要向你下跪了。”不過音樂逼人之急,可以想見。其事未必可信,其情未必無稽。台灣的火車上,一方麵播請乘客約束自己的孩子,勿任喧嘩,另一方麵卻又不斷自播音樂,實在矛盾。我在火車上總是盡量容忍,用軟紙塞起耳朵,但是也隻能使音量稍低,不能杜絕。最近忍無可忍,也在拒吸二手煙的精神下,向列車長送上請求的字條。字條是這樣寫的:

列車長先生:從高雄到嘉義,車上一直在播音樂,令我無法入夢或思考。不知能否將音量調低,讓乘客的耳朵有機會休息?

三分鍾後,音樂整個關掉了,我得以享受安靜的幸福,直到台北。我那字條是署了名的,也不知道那一班“自強號”關掉音樂,究竟是由於我的名字,還是由於列車長有納言的精神。感激之餘,我仍希望鐵路局能考慮廢掉車上的播樂,免得每次把這件事個別處理。要是有人以為火車上的乘客少不了音樂,那麼為什麼長途飛行的乘客,關在機艙內十幾個小時,並不要求播放音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