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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呼喚越遠越清晰。愛海的人,隻要有機會,總想與海親近。今年夏天,我在漢堡開會既畢,租了一輛車要遊西德。當地的中國朋友異口同聲,都說北部沒有看頭,要遊,就要南下,隻為萊茵河、黑森林之類都在低緯的方向。我在南遊之前,卻先轉過車頭去探北方,因為波羅的海吸引了我。當初不曉得是誰心血來潮,把Baltic Sea譯成了波羅的海,真是妙絕。這名字令人想起林亨泰的名句:“然而海,以及波的羅列。”似乎真眺見了風吹浪起、海疊千層的美景。當晚果然投宿在路邊的人家,次晨便去卡佩恩(Kappeln)的沙岸看海。當然什麼也沒有,隻有藍茫茫的一片,反晃著初日的金光,水平線上像是浮著兩朵方蕈,自得影影綽綽的,該是鑽油台吧。更遠處,有幾隻船影疏疏地布在水麵,像在下一盤玄妙的慢棋。近處泊著一艘渡輪,專通丹麥,船身白得令人豔羨。這,就是波羅的海嗎?
去年五月,帶了妻女從西雅圖駛車南下去舊金山,不取內陸的坦途,卻取沿海的曲道,為的也是觀海。左麵總是挺直的杉林張著翠屏,右麵就是一眼難盡的,啊,太平洋了。長風吹闊水,層浪千折又萬折,要折多少折才到亞洲的海岸呢?中間是什麼也沒有,隻有難以捉摸,唉,永遠也近不了的水平線其實不平也不是線。那樣空曠的水麵,再大的越洋貨櫃輪,再密的船隊,也莫非可憐的小甲蟲在疏疏的經緯網上蠕蠕地爬行,等暴風雨的黑蜘蛛撲過來一一捕殺。從此地到亞洲,好大的一弧凸鏡鼓著半個地球,像眼球橫剖麵的水晶體與玻璃體,休要小覷了它,裏麵擺得下十九個中國。這麼浩渺,令人不勝其……鄉愁嗎?不是的,不勝其惘惘。
第一夜我們投宿在俄勒岡州的林肯村。村小而長,我們找到那家汽車旅館(motel),在風濤聲裏走下三段棧道似的梯級,才到我們那一層樓。原來小客棧的正麵背海向陸,斜疊的層樓依坡而下,一直落到坡底的沙灘。開門進房,迎麵一股又黴又潮的海氣,趕快扭開暖氣來驅寒。落地的長窗外,是空寂的沙,沙外,是更空寂的海,潮水一陣陣地向沙地卷過來,聲撼十方。就這麼,夢裏夢外,聽了一夜的海。全家四人像一窩寄生蟹,住在一隻滿是回音的海螺裏。
第二夜進入加州,天已經暗下來了,就在邊境的新月鎮(Crescent City)歇了下來。那小鎮隻有三兩條街,南北走向,與濤聲平行。我們在一家有樓座的海鮮館臨窗而坐,一麵嚼食蟹甲和海扇殼裏剝出來的嫩肉,一麵看海岸守衛隊的巡邏艇駛回港來,桅燈在波上隨勢起伏。天上有毛邊的月亮,淡淡的,在蓮鬆的灰雲層裏出沒。海風吹到衣領裏來,已經是初夏了,仍陰寒逼人。回到客棧,準備睡了,才發覺外麵竟有蛙聲,這在我的美國經驗裏卻是罕有,倒令人想起中國的水塘來了。遠處的岬角有燈塔,那一道光間歇地向我們窗口激射過來,令人不安。最祟人的,卻是深沉而悲淒的霧號,也是時作時歇,越過空闊的水麵,一直傳到海客的枕前。這新月鎮不但孤懸在北加州的邊境,距俄勒岡隻有十英裏,而且背負著巨人族參天的紅木森林,麵對著太平洋,正當海陸之交,可謂雙重的邊鎮。這樣的邊陲感,加上輪轉的塔光與升沉的霧號,使我夢魂驚擾,真的是“一宿行人自可愁”了。
次日清早被濤聲撼起,開門出去,一條公路從南方繞過千重的灣岬伸來,把我們領出這小小的海驛。
5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聖人曾經說過。愛水的人果真是智者嗎?那麼,愛海的人豈非大智?其實攀山與航海的人更是勇者,因為那都是冒險的探索,那種喜悅往往會以身殉職。在愛海人裏,我隻是一個陸棲的旁觀者,頗像西方人對貓的嘲笑:“性愛戲水,卻怕把腳爪弄潮。”水手和漁夫在鹹風鹹浪裏討生活,才是真正下水的愛海人。真正的愛海人呢,也許是愛恨交加吧!譬如愛情,也可分作兩類:深入的一類該也是愛恨交加的;另一類雖未必深入,卻不妨其為自作多情。我正是對海單相思的這一類。
十二年來我一直住在海邊,前十一年在香港,這一年來到高雄。對於單戀海洋的陸棲者,也就是四川人嘲笑的旱鴨子而言,這真是至福與奇緣。世界上再繁華的內陸都市,比起就算是較次的什麼海港來,總似乎少了一點退步,一點可供遠望與遐思的空間。住在海邊,就像做了無限(Infinity)的鄰居,一切都會看得遠些、看得開些吧。海,是不計其寬的路,不閉之門,常開之窗。再小的港城,有了一整幅海天為背景,就算劇台本身小些、觀眾少些,也顯得變化多姿,生動了起來,就像寫詩和繪畫都需要留點空白一樣。有水,風景才顯得靈活。所以中國畫裏,明明四圍山色,眼看無計可施了,卻憑空落下來一瀉瀑布,於是群山解顏。巴黎之美,要是沒有塞納河一以貫之,榮回而變化之,也會遜色許多。台北本來有一條河可以串起市景,卻不成其為河了。高雄幸而有海。
海是一大空間,一大體積,一個偉大的存在。海裏的珍珠與珊瑚、水藻與水族、遺寶與沉舟,太奢富了,非陸棲者所能探取。單戀海的人能做一個“觀於海者”,像孟軻所說的那樣,也就不錯了。不過所謂觀於海當然也不限於觀;海之為物,在感性上可以觀、可以聽、可以嗅、可以觸,一步近似一步。
香港的地形百轉千回,無非是島與半島,不要說地麵上看不清楚了,就連在飛機上,觀者也應接不暇。最大的一塊麵積在新界,其狀有如不規則的螃蟹,所有的半島都是它伸爪入海的姿勢。半島既多,更有遠島近磯呼應之勝,海景自然大有可觀。就這一點來說,香港的海景看不勝看,因為每轉一個彎,山海洲磯的相對關係就變了,沒有誰推開自己的窗子便能縱覽香港的全貌。
鍾玲在香港大學的宿舍麵西朝海,陽台下麵就是汪洋,遠航南洋和西歐的巨舶,都在她門前路過。我在中文大學的樓居麵對的卻是內灣,叫吐露港,要從東北的峽口出去,才能彙入南中國海。所以我窗外的那一片瀲灩水鏡,雖然是海的嬰孩,卻更像湖的表親。除非是起風的日子,吐露港上總是波平浪靜、潮汐不驚。青山不斷,把世界隔在外麵,把滿滿的十裏水光圍在裏麵,自成一個天地。我就在那裏看渡船來去、麻鷹飛回,北岸的小半島蜿蜒入水,又冒出水麵來浮成蒼蒼的四個島丘,更遠處是一線長堤,裏麵關著一潭水庫。
6
去年九月,我從香港遷來高雄,幸而海緣未斷,仍然住在一個港城。開始的半年住在市區的大平洋大廈,距海岸還有兩三公裏,所以跟住在內陸都市並無不同。可是中山大學在西子灣的校園卻海闊天空,日月無礙。文學院是紅磚砌成的一座空心四方城,我的辦公室在頂層的四樓,朝西的一整排長窗正對著台灣海峽,目光盡處隻見一條渺渺的水平線,天和海就在那裏交界,雲和浪就在那裏彙合了。那水平線常因氣候而變化。在陰天,灰雲沉沉地壓在海上,波濤的顏色黯濁,更無反光,根本指不出天和水在哪裏接縫。要等大晴的日子,空氣徹徹透明,碧海與青天之間才會判然劃出一道界線,又橫又長,極盡抽象之美,令人相信柏拉圖所說的“天行幾何之道”(God always geometrizes)。其實水平線不過是海的輪廓,並沒有那麼一條線,要是你真去追逐,將永無接近的可能,更不要提捉到手了。可是別小覷了那一道欺眼的幻線,因為遠方的來船全是它無中生有變出來的,而出海的船隻,無論是軒昂的貨櫃巨輪,還是匍行波上的舴艋小艇,也一一被它拐去而消磨於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