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平線太玄了,令人迷惑;也太遠了,不如近觀拍岸的海潮。孟子不就說過嗎,“觀水有術,必觀其瀾”。世界上所有的江河都奔流入海,而所有的海潮都撲向岸來,不知究竟要向大地索討些什麼。對於觀海的人,驚濤拍岸是水陸之間千古不休的一場激辯,岸說:“到此為止了,你回去吧。”浪說:“即使粉身碎骨,我還是要回來!”於是一排排一列列的浪頭昂然向岸上卷來,起起落落,一麵長鬣翻白,口沬飛濺,絕命的一撞之後,噴成了半天的水花,轉眼就落回了海裏,重新歸隊而開始再次的輪回。這過程又像是單調而重複,又像是變幻無窮,總之有一點催眠,所以看海的眼睛都含著幾分玄想。

西子灣的海潮,從旗津北端的防波堤一直到柴山腳下的那一堆石磯,浪花相接,有一裏多長,十分壯觀。起風的日子,洶湧的來勢尤其可驚,滿岸都是嘩變的囂囂。外海的巨浪,搗打在防波堤上,碎沬飛花噴濺過堤來,像一株株旋生旋滅的水晶樹,那是海神在放煙火嗎?

7

西子灣的落日是海景的焦點。要觀賞完整無缺的落日,必須有一條長而無阻的水平線,而且朝西。沙灘由南向北的西子灣,正好具備這條件。月有望朔,不能夜夜都見滿月。但是隻要天晴,一輪“滿日”就會不偏不倚正對著我的西窗落下,從西斜到入海,整個壯烈的儀式都在我麵前舉行。先是白熱的午日開始西斜,變成一隻燦燦的金球,光威仍然不容人逼視,而海麵迎日的方向,起伏的波濤已經搖晃著十裏的碎金。這麼一路西傾下來,到了仰角三十度的時候,金球就開始轉紅,火勢大減,我們就可以定睛熟視了。那紅,有時是橙紅,有時是洋紅,有時是赤紅,要看天色而定。暮靄重時,那頹然的火球難施光焰,未及水麵就漸漸褪色,變成一影遲滯的淡橙紅色,再回顧時,竟已隱身幕後。若是海氣上下澄明,水平線平直如切,酡紅的落日就毫不含糊地直掉入海中,一寸接一寸被海的硬邊切去。觀者駭目而視,忽然,宇宙的大靶失去了紅心。

我在沙田住了十一年,這樣水遁而逝的落日卻未見過,因為沙田山重水複,我樓居朝西的方向有巍然的山影橫空,根本看不見水上的落日。西子灣的落日像是為美滿的晴天下一個結論,不但蓋了一個赫赫紅印,還用晚霞簽了半邊天的名。

半年後我們從市區的鬧街遷來壽山,住進中山大學的學人宿舍。新居也在紅磚樓房的四樓,書房朝著西南,窗外就是高雄港。我坐在窗內,舉頭便可見百碼的坡下有街巷縱橫,車輛來去。再出去便是高雄港的北端,可以眺覽停泊港中的大小船舶,桅檣密舉,錨鏈斜入水中。旗津長島屏於港西,島上的街沿著海岸從西北直伸東南,正與我的視線垂直而交,雖然遠在兩三裏外,島上的排樓和廟宇卻曆曆可以指認。島的外麵,你看,就是渺渺的海峽了。

高雄之為海港,扼台灣海峽、巴士海峽和南海的要衝,吞吐量之大,也不必去翻統計數字,隻要站在我四樓的陽台上,倚著白漆的欄杆,朝南一望就知道了。高雄港東納愛河與前鎮溪之水,西得長洲旗津之障,從旗津北頭的第一港口到南尾的第二港口,波涵浪蓄,縱長在八公裏以上。貨櫃進出此港,分量之重,已經居世界第四。從清晨到午夜,有時還更晚,萬噸以上的貨輪,揚著各種旗號,漆著各種顏色、各種文字的船名橫排於舷身,不計其數,都在我陽台的欄杆外駛過。有時還有軍艦,鐵灰色的般首有三位數的編號,橫著炮管的側影,扁長而彪悍,自然與眾不同。不過都太遠了,有時因為背光,或是霧靄低沉,加以空氣汙染的關係,無論是船形艦影,在茫茫的煙水裏連魁梧的輪廓都渾淪了,更不要說辨認船名。

甚至不必倚遍十二欄杆,甚至也無須抬頭望遠,隻聽水上傳來的汽笛,此起彼落,間歇而作,就會意識到腳下那長港有多繁忙。而造船、拆船、修船、上貨、卸貨、領航、驗關、緝私、走私……都繞著這無休無止的船來船去團團轉。這水陸兩個世界之間的港口自成一個天地,一方麵忙亂而喧囂,另一方麵卻又生氣蓬勃,令碼頭上看海的人感到興奮,因為這一片鹹水通向全世界的波濤,在這一片鹹水裏下錨的舳鱸巨舟曾經泊過全球的名港。高雄,正是當代的揚州。

每當我燈下夜讀,孤醒於這世界同鼾的夢外,念天上地下隻剩我一人,隻剩下自己一人了,不是被逐於世界之夢外,而是自放於無寐之境。那許多知己都何處去了呢?此刻,也都成了夢的俘虜,還是各守著一盞燈呢?忽然從下麵的港口傳來一聲汽笛,接著是滿港的回聲,漸蕩漸遠,似乎終於要沉寂了,卻又再嗚一聲。據說這是因為常有漁船在港裏非法捕魚,需要鳴笛示警,但是夜讀人在孤寂裏聽來,卻感到倍加溫暖,體會到世界之大,總還是有人陪他醒著,分擔他自命的寂寞,體會到同樣是醒著,有人是遠從天涯,從風裏浪裏一路闖回來的,連夜讀的遐思與玄想都不可能。我抬起頭來,隻見燈火零落的港上,桅燈通明,幾排起重機的長臂斜斜舉著,船艏和船艉的燈號掠過兩岸燈光的背景,保持不變的距離穩穩地向前劃行,又是一艘貨櫃巨輪進港了。

以前在香港,廣九鐵路就在我山居的坡底蜿蜒而過,深宵寫詩,萬籟都遺我而去,卻有北上的列車輪聲鏗然,鳴笛而去。聽慣了之後,已成為火車汽笛的知音,覺得世界雖大,萬物卻仍然有情,不管是誰的安排,總感激長夜的孤苦中那一聲有意無意的招呼與慰問。當時曾經擔憂,將來回去台灣,不再有深宵火車的那一聲晚安,該怎樣排遣獨醒的寂寞呢?沒想到冥冥中另有安排:火車的長嘯,換成了貨輪的低嗚。

造化無私而山水有情,生命裏注定有海。失去了香港而得到了高雄,回頭依然是岸,依然是一所叫中大的大學,依然是背山麵海的樓居。走下了吐露港的那座柔灰色迷樓,到此岸,又上了西子灣這座磚砌的紅樓,依然是臨風望海,登樓作賦。看來我的海緣還未絕,水藍的世界依然認我。所以我的窗也都朝西或西南偏向,正對著海峽,而落日的方向正是香港,晚霞的下方正是大陸。

(1)the stately ships:莊嚴的船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