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紅衣諸僧慢了下來,任香爐自己恢複平靜。一片歡喜讚歎聲中,天恩說:

“好在吊得夠高。要是給撞到,豈不變成了martyr(1)?”

大家笑起來。泰國的妮妲雅(Nitaya Masavisut)卻說:

“恐怕martyr沒做成,倒成了一團marshmallow(2)!”

“這儀式叫做蕩香爐(Botafumeiro),由來已久。”一位本地作家對我說,“古代的香客長途奔波而來,那時沒有客棧投宿,隻好將就擠在教堂裏。為了淨化空氣,便用這香爐來播放清芬。”

“倒是有趣的傳統,”我笑道,“看來香爐不輕呢。”

“對呀,五十八公斤。高度一點六米。否則哪用八個人來蕩。”

正說著,正龕的雅各雕像背後,人影晃處,一雙手臂由裏麵伸出來,把像的頸抱住,然後又不見了。

“那又是做什麼?”我不禁納罕。

“那又是一個傳統,”那加利西亞作家說,“從中世紀起,信徒們千辛萬苦來到朝聖的終站,懺悔既畢,滿心欣喜,不由自主就會學浪子回頭,把西班牙人信仰之父熱情地擁抱一下。從前聖雅各的頭上沒有這一盤紅藍寶石鑲邊的光輪,香客就慣於把自己帽子脫下,暫且放在雅各頭上,才便於行抱禮。”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還有一個傳統值得一看,跟我來吧。”便帶了天恩和我,穿過人群,走到大教堂前門內的柱廊,說這一排門柱叫做“光榮之門”(Portico de la Gloria),上麵所雕的兩百位《聖經》人物,都是十二世紀雕刻大師馬提歐所製,不但是這座羅馬式大建築的鎮寺之寶,也是整個羅馬式藝術的罕見傑作。

石柱共為五根,均附有雕像,以斑岩刻成。居中的一根雖然較細,卻是大師的主力所在,也是主題所托。最上麵的半圓形拱壁,博大的氣象中層次明確,序列井然。耶穌戴著王冠,跣足而坐,前臂平舉,雙掌向前張開,展示掌心光榮的傷痕。他的臉略向前傾,目光俯視,神情寧靜之中似在沉思;長發與密須鬢茂相接,曲線起伏流暢,十分俊美。我仰瞻久之,感動莫名。

緊侍在耶穌身旁的,是馬可、路加、約翰、馬太四位傳福音的使徒。在他左側柱端展示手卷而立的,是摩西、以賽亞、但以理、耶利米四先知;相對而立於右側柱端的,則為彼得、保羅、雅各、約翰四使徒。凡此皆為犖犖大者,其氣象在嚴整之中各有殊勝。至於穿插其間,或坐或站、或大或小、或正或倚、或俯或仰,環拱於耶穌四周、羅列於半圓弧上者,令人目眩頸酸、意奪神搖,不忍移目卻又不能久仰,是上百的《聖經》人物。讚歎之餘,令人恍若回到了中世紀,聖樂隱隱,不,回到了《舊約》的天地。

耶穌坐像高三公尺,大於常人。在他腳底,左手扶著希臘字母T形長杖,右手展示“主遣我來”的經卷,須發並茂而頭戴光輪,是聖雅各坐在主柱之頂。雅各的雕像較小,隻及耶穌的三分之二。在雅各腳下則是一截所謂的“基督柱”(Christological Column),關係基督學(Christology)至巨。

那是一根白斑岩鐫成的石柱,八百年前大師馬提歐在上麵浮雕的繁複形象,把基督亦聖亦凡的家譜合為一體,以示基督的神性兼人性。柱冠所示乃基督的神性,其形為戴冕之父懷抱聖子,頭頂是張翼的白鴿,象征聖靈。柱身則示基督的人性;但見一老者臥地,狀若以賽亞,胸口生出一樹,枝柯縱橫之間人物隱現,可以指認者一為大衛王,手拂豎琴;一為所羅門王,手持權杖,皆為以色列之君。飄揚在樹頂的,則是瑪利亞。

那位加利西亞作家正為我們指點基督的種種,又一批香客湧了進來,參加排隊的人群。隊排得又長,移得又慢,卻輕聲笑語而秩序井然。隊首的人伸出右手,把五指插入柱上盤錯的樹根,然後彎腰俯首,用額頭去貼靠柱基的雕像,狀至虔誠。若是一家人,老老少少也都依次行體。太小的嬰孩,則由母親抱著把小拳頭探入樹洞。白發的額頭俯磕在柱礎上,那樣的姿態最令我動心。懷抱信仰又有生動的儀式可以表達的人,總令我感動,而且羨慕。

我們的加利西亞朋友說:

“這叫做聖徒敲頭(Santo dos Croques)。”

“什麼意思呢?”天恩一麵對著行禮的母子照相,那媽媽報他一笑。

“哦,那石像據說是馬提歐的自雕像。跟他碰頭,可以吸收他的靈感。用手探樹根呢,伸進幾根指頭,就能領受幾次神恩。”

5

我和天恩在那小城一連住了七天。隻要不開會,兩人就走遍城中的斜街窄巷,不是去小館子吃海鮮飯(paella)、烤鮮蝦(gambas a la plancha),灌以紅酒,便是去小店買一些銀製的紀念品,例如用那香爐為飾的項鏈。但我們更常回到那古寺,在四方的奧勃拉兌洛廣場徘徊,看持杖來去的真假香客。人來人往,那千年古寺永遠矗遮在那裏,雨呢總是下下歇歇,傘呢當然也張張收收。一切是那麼天長地久,自然而然。

我們很快就進入了情況,把聖雅各之城的一切,無論為聖為凡,都認為當然。街道當然叫rua,不叫road;生菜當然叫ensalada,不叫salad;至於聖雅各,當然不叫St. James,而叫Santiago。連佛徒釋子如天恩都習以為常了,何況是我呢?台灣太敻遠了,消息全無。我們蛻去了附身的時空——當然,連表都重調過了——像兩尾迷路的蠹魚,鑽遊在黑厚而重的《聖經》裏。

氣候十分涼爽,下雨就更冷了,早晚尤甚,隻有十二攝氏度。從北回歸線以南來的,當然珍惜這夏天裏的秋天。奇怪的是,街上常常下雨,戶內卻很收幹,不覺潮濕。

加利西亞語其實是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的表親,對於略識Castellano與Catalán,並去過巴西的天恩與我,不全陌生。當然不敢奢望如魚得水,但兩人湊合著相濡以沫,還是勉可應付。加以西班牙菜那麼對胃,物價又那麼便宜,鄉人又那麼和善可親,不但夜行無懼,甚至街頭也難見嘯聚的少年。天恩天真地說:“再給我們兩個月,就能吃遍西班牙菜,喝盡加利西亞酒,跟阿米哥們也能談天說地了。”

臨行之晨,風雨淒淒。愛比利亞航空公司的小班機奮翅攀升,再回望時,七日的雨城,千年的古寺,都留在陰雲下方了。

(1) martyr:烈士,殉道者。

(2) marshmallow: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