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聖地亞哥城巍峨的眾教堂中,這座古寺並非元老,而是第三;但因祭壇上方供著耶穌使徒的神龕,而主堂地下的墓穴裏,有一隻八十五公斤的銀甕,盛著聖雅各及其愛徒阿塔納西奧(Atanasio)與特奧多羅(Teodoro)的遺骸,萬千信徒攀山越水,正是為此而來,所以此寺不但尊聳本城,抑且號召全西班牙,甚至在天主教的世界獨擁一片天空。

我遊歐洲,從五十歲才開始,已經是老興了,說不上是壯遊。從此對新大陸的遊興大減,深感美國的淺近無趣。大凡旅遊之趣,不出二途。外向者可以登高臨遠,探勝尋幽,賞造化之神奇;這方麵美國、加拿大還是大有可觀的。內向者可以向戶內探索,神往於海外人文之源遠流長,風格各具,博物館、美術館、舊址故居之類,最宜瞻仰。羅浮宮、大英博物館等,當然是文化遊客必拜之地,我也不能例外。但更加令我低回而不忍去,一入便不能出的,卻是巍峨深闃的大教堂。

有一次在海外開會,和一位香港學者經過一座大教堂。我建議進去小坐,她不表興趣,說,有什麼好看,又說她旅外多次,從未參觀教堂。一位學者這麼不好奇,且不說這麼不虔敬了,令我十分驚訝。我既非名正言順的任何教徒,也非理直氣壯的無神論者,對於他人敬神的場所卻總有幾分敬意;若是建築壯麗,香火肅穆,而信徒又匍匐專注,儀式又隆重認真,就更添一番感動,往往更是感愧,愧此身仍在教化之外,並且羨慕他人的信仰有皈依,靈魂有寄托。

歐洲有名的大教堂,從英國的聖保羅、西敏寺到維也納的聖司提反,從法國的聖母院、沙特寺到科隆的雙塔大教堂,隻要有機會瞻仰,我從不錯過。若一次意猶未足,過了幾年,更攜妻重訪,共仰高標。我們深感,一座悠久而宏偉的大教堂,何止是宗教的聖殿,也是曆史的證明,建築的典範,帝王與高僧的冥寢,經卷與文獻的守衛,名畫與雕刻的珍藏。這一切,甚至比博物館還要生動自然,因為一個民族真是這麼生活過來的,帶著希望與傳說,恐懼與安慰。

那麼一整座莊嚴而磅礴的建築,踏實而穩重地壓在地上,卻從厚篤篤的體積和噸位之中奮發上升,向高處努力拔峭,拔起棱角森然的鍾樓與塔頂,將一座纖秀的十字架,禱告一般舉向天空。你走了進去,穿過聖徒和天使群守護的拱門。密實的高門在你背後閉攏,廣場和市聲,鴿群和全世界都關在外麵,闃不可聞了。裏麵是另一度空間和時間。你在保護色一般的陰影裏,坐在長條椅上。正堂盡頭,祭壇與神龕遙遙在望,虔敬的眼神順著交錯而對稱的弧線上升,仰瞻拱形的穹頂。多麼崇高的空間感啊,那是願望的方向,隻有頌歌的亢奮,大風琴的隆然,才能飛上去,飛啊,繞著那圓穹回蕩。七彩的玻璃窗,那麼繽紛地訴說著《聖經》的故事,襯著外麵的天色,似真似幻。忽然陽光透了進來,彩窗一下子就燒豔了,晴光熊熊,像一聲禱告剛邀得了天聽。久伸頸項,累了的眼神收下來,落在一長排乳白色的燭光之上,一長排清純的素燭,肅靜地烘托著低緩的時間。對著此情此景,你感覺多安詳、多安定啊。於是閉上了倦目,你安心睡去。

在歐洲旅行時,興奮的心情常常苦了疲憊的雙腳,歇腳的地方沒有比一座大教堂更理想的了。不但來者不拒,而且那麼恢宏而高的空間幾乎為你所獨有,任你選坐休憩,閉目沉思,更無黑袍或紅衣的僧侶來幹擾或逐客。這是氣候不侵的空間,鍾表不管的時間。整個中世紀不也就這麼靜靜地、從容不迫地流去了麼,然則冥坐一下午又有何妨?夢裏不知身是客,忙而又盲,一晌貪趕。你是旅客,短暫的也是永久的,血肉之身的也是形而上的。現在你終於不忙了,似乎可以想一想靈魂的問題,而且似乎會有答案,在薔薇窗與白燭之間,交瓣錯弧的圓穹之下。

歐遊每在夏季。一進寺門,滿街的燥熱和喧囂便擺脫了。裏麵是清涼世界,撲麵的寒寂令人醒爽。坐久了,怎堪回去塵市、塵世。

4

國際筆會的第三天上午,六十九國和地區的作家齊集,去瞻仰聖地亞哥的古教堂,並分坐於橫堂(transept)兩端,參加了隆重的彌撒盛典。司祭白衣紅袍,朱色的披肩上佩著V字形的白綬帶,垂著勳章,正喃喃誦著經文。信徒們時或齊聲合誦,時或側耳恭聆。

祭壇之後是別有洞天的神龕,在點點白燭和空際複蕊大吊燈的交映之下,翩飛的天使群簇擁著聖雅各的一身三相。一片耀金炫銀的輝煌,正當其中央,頭戴海扇冠,手持牧羊杖,杖頭掛著葫蘆,而披肩上閃著七彩寶石的,是聖雅各坐姿的石像,由十二世紀的馬提歐大師(Maestro Mateo)雕成。聖顏飽滿莊嚴,胡髭連腮,坐鎮在眾目焦聚的正龕,其相為師表雅各(St.James the Master)。

龕窟深邃,幕頂高超,上麵的儼然台榭,森然神祇,一層高於一層,光影之消長也層層加深。中層供的據說是香客雅各(St.James the Pilgrim),上層供的則是武士雅各(St.James the Knight),衛於其側的則是西班牙四位國王:阿方索二世、拉米洛一世、費迪南五世、菲利普四世。至於四角飛翔的天使,據說是象征四大美德:謹慎、公正、強壯、中庸。盡管下麵的燈火燦亮,上麵的這一切生動與尊榮,從我低而且遠的座位,仿佛也隻能瞻仰了。

頌歌忽然升起,領唱者深沉渾厚的嗓音回旋拔高,直逼瓜瓣的穹頂,整個教堂崇偉的空間,任其盡情激蕩。至其高潮,不由得聆者的心跳不被它提掖遠揚,而頓覺人境若棄,神境可親。每曆此境,總令我悲喜交集,狂悅之中,身心感到久欠信仰的恨憾。原非無神論者,此刻被攫在頌歌的掌控,更無力自命為異教徒。

歌聲終於停了,眾人落回座位。領罷聖體,捐罷奉獻,以為儀式結束了,祭壇前忽然多了八位紅衣僧侶,抬來一座銀光耀目的香爐,高齊人胸,並有四條長鏈貫串周邊的扣孔,彙於頂蓋。司祭置香入爐後,他們把香爐係在空垂的粗索上,又向旁邊的高石柱上解開長索的另一端。每人再以一條稍細的短索牽引長索,成輻射之勢散立八方,便合力牽起索來。原來長索繞過穹頂的一個大滑輪,此刻一端斜斜操在八僧手中,另一端則垂直而下,吊著銀爐。

八僧通力牽索,身影蹲而複起,退而複進。我的目光循索而上,達於穹頂,太高了,看不出那滑輪有什麼動靜。另一端的銀爐卻抖了一下,搖晃了起來。不久就像鍾擺,老成持重地來回搖擺。幅度漸擺漸開,弧勢隨之加猛。下麵所有的仰臉也都跟著,目駭而口張。不由我不惴惴然,記起愛倫坡的故事——《深淵與蕩斧》。曳著騰騰的青煙,銀爐愈蕩愈高,弧度也愈大了。橫堂偌大的空廳,任由這衝動的一團銀影,迅疾地呼呼來去,把異香播揚到四方。至其高潮,幾乎要撞上對麵的高窗,整座教堂都似乎隨著它微晃,令人不安。有人壓抑不住驚惶,低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