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猶太區
凡愛好音樂的人都知道,布拉格是斯美塔納和德沃夏克城。同樣,愛好文學的讀者也都知道,卡夫卡,悲哀的猶太天才,也是在此地誕生、寫作,度過他一生短暫的歲月。
悲哀的猶太人在布拉格,已有上千年的曆史。斯拉夫人來得最早,在第五世紀便住在今日布拉格城堡所在的山上了。然後在第十世紀來了亞伯拉罕的後人,先是定居在魔濤河較上遊的東岸,十三世紀中葉更在老城之北,正當魔濤河向東大轉彎處,以今日“猶太舊新教堂”(Staronová syngoga)為中心,發展出猶太區來。盡管猶太人納稅甚豐,當局對他們的態度卻時寬時苛,而布拉格的市民也很不友善,因此猶太人沒有公民權,有時甚至遭到迫遷。直到一八四八年,開明的哈布斯堡朝皇帝約瑟夫二世(Joseph II)才賦予公民權。猶太人為了感恩,乃將此一地區改稱“約瑟夫城”(Joseph),一直沿用至今。
這約瑟夫城圍在布拉格老城之中,乃布拉格最小的一區,卻是遊客必訪之地。茵西果然帶我們去一遊。我們從地鐵的弗洛倫斯站(Florenc)坐車到橋站(Mustek),再轉車到老城站(Staroměstská),沿著西洛卡街東行一段,便到了老猶太公墓。從西洛卡街一路蜿蜒到利斯托巴杜街,這一片淩亂而又荒蕪的墓地呈不規則的Z字形。其間的墓據說多達一萬二千,三百多年間的葬者層層相疊,常在古墓之上堆上新土,再葬新鬼。最早的碑石刻於一四三九年,死者是詩人兼法學專家阿必多·卡拉;最後葬此的是摩西·貝克,時在一七八七年。由於已經墓滿,“死無葬身之地”,此後的死者便葬去別處。
那天照例天陰,冷寂無風,進得墓地已經半下午了。葉落殆盡的枯樹林中,飄滿蝕黃鏽赤的墓地上,盡堆著一排排、一列列的石碑,都已半陷在土裏,或正或斜,或傾側而欲倒,或入土已深而隻見碑頂,或出土而高欲與人齊,或交肩疊背相恃相倚,加以光影或迎或背,碑形或方或三角或繁複對稱,千奇百怪,不一而足。石麵的浮雕古拙而蒼勁,有些花紋圖案本身已恣肆淋漓,再曆經風霜雨露天長地久的侵蝕,半由人雕鑿半由造化磨煉,終於斑駁陸離完成這滿院的雕刻大展,陳列著三百多年的生老病死,一整個民族流浪他鄉的驚魂擾夢。
我們走走停停,憑吊久之,徒然猜測碑石上的希伯來古文刻的是誰的姓氏與行業,不過發現石頭的質地亦頗有差異。其中石紋粗獷、蒼青而近黑者乃是砂岩,肌理光潔、或白皙或淺紅者應為大理石,砂岩的墓碑年代古遠,大理石碑當較晚期。
“這一大片迷魂石陣,”轉過頭去我對天恩說,“可稱為布拉格的碑林。”
“一點也不錯,”天恩走近來,“可是怎麼隻有石碑,不見墳墓?”
茵西也走過來,一麵翻閱小冊子,說道:“據說是石上填土,土上再立碑,共有十層之深。”
“真是不可思議。”隱地也拎著相機,追了上來。四顧不見邦媛,我存和我問茵西,茵西笑答:
“她在外麵等我們呢。她說,黃昏的時候莫看墳墓。”
經此一說,大家都有點惴惴不安了,更覺得墓地的陰森加重了秋深的蕭瑟。一時眾人默然麵對群碑,天色似乎也暗了一層。
“擾攘一生,也不過留下一塊頑石。”天恩感歎。
“能留下一塊碑就不錯了。”茵西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在這一帶殺害了七萬多猶太人。這些冤魂在猶太教堂的紀念牆上,每個人的名字和年份隻占了短短窄窄一小行而已——”
“真的啊?”隱地說,“在哪裏呢?”
“就在隔壁的教堂,”茵西說,“跟我來吧。”
墓地入口處有一座巴洛克式的小教堂,叫做克勞茲教堂(Klaus Synagogue),裏麵展出古希伯來文的手稿和名貴的版畫,但令人低回難遣的,卻是樓上收集的兒童作品。那一幅幅天真爛漫的素描和水彩,線條活潑,構圖單純,色調生動,在稚拙之中流露出童真的淘氣、諧趣。觀其潛力,若是加以培養,未必不能成就來日的米羅和克利。但是,看過了旁邊的說明之後,你忽然笑不起來了。原來這些孩子都是納粹占領期間關在泰瑞辛(Terezin)集中營裏的小俘虜:當別的孩子在唱兒歌看童話,他們卻擠在窒息的貨車廂裏,被押去令人嗆咳而絕的毒氣室,那滅族的屠場。
腳步沉重,心情更低沉,我們又去南邊的一座教堂。那是十五世紀所建的文藝複興式古屋,叫平卡斯教堂(Pinkas Synagogue),正在翻修。進得內堂,迎麵是一股悲肅空廓的氣氛,已經直覺事態嚴重。窗高而小,下麵隻有一麵又一麵石壁,令人絕望地仰麵窺天,呼吸不暢,如在地牢。高峻峭起的石壁,一幅連接著一幅,從高出人頭的上端,密密麻麻,幾乎是不留餘地,令人的目光難以舉步,一排排橫刻著死者的姓名和遇難的日期,名字用血的紅色,死期用訃聞的黑色,一直排列到牆角。我們看得眼花而鼻酸。湊近去細審徐讀,才把這滅族的浩劫一一還原成家庭的噩耗。我站在F部的牆下,發現竟有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宗親,是這樣刻的:
FREUD Artur 17.V 1887-1.X 1944 Flora 24.II 1893-1.X 1944
這麼一排字,一個悲痛的極短篇,就說盡了這對苦命夫妻的一生。丈夫阿瑟·弗洛伊德比妻子芙羅拉大六歲,兩人同日遇難,均死於一九四四年十月一日,丈夫五十七歲,妻子五十一歲,其時離大戰結束不過七個月,竟也難逃劫數。另有一家人與漢學家佛朗科同姓,刻列如下:
FRANKL Leo 28.I 1904-26.X 1942 Olga 16.III 1910-26.X 1942 Pavel 2.VII 1938-26.X 1942
足見一家三口也是同日遭劫,死於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六日,爸爸利歐隻有三十八歲,媽媽娥佳隻有三十二,男孩巴維才四歲呢。僅此一幅就摩肩接踵,橫刻了近二百排之多,幾乎任挑一家來核對,都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去,偶有例外,也差得不多。在接近牆腳的地方,我發現施萊歇爾一家三代的死期:
FLEISCHER Adolf 15.X 1872-6.VI 1943 Hermina 20.VII 1874-18.VII 1943 Oscar 29.IV 1902-28.IV 1942 Gerda 12.IV 1913-28.IV 1942 Jiri 23.X 1937-28.IV 1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