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這一串不祥數字,當可推測祖父阿道夫死於一九四三年六月六日,享年七十一歲,祖母海敏娜比他晚死約一個半月,六十九歲那年可以說是她的忍年(2):那一個半月她的悲慟或憂疑可想而知。至於父親奧斯卡,母親葛兒妲,孩子吉瑞,則早於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同時殞命,但祖父母是否知道,僅憑這一行半行數字卻難推想。

我一路看過去,心亂而眼酸,一麵麵石壁向我壓來,令我窒息。七萬七千二百九十七具赤裸裸的屍體,從耄耋到稚嬰,在絕望而封閉的毒氣室巨墓裏扭曲著扭紮著死去,千肢萬骸向我一鏟鏟一車車拋來投來,將我一層層一疊疊壓蓋在下麵。於是七萬個名字,七萬不甘冤死的鬼魂,在這一麵麵密密麻麻的哭牆上一起慟哭了起來,滅族的哭聲、喊聲,夫喊妻,母叫子,祖呼孫,那樣高分貝的悲痛和怨恨,向我衰弱的耳神經洶湧而來,曆史的餘波回響卷成滅頂的大旋渦,將我卷進……我聽見在戰爭的深處母親喊我的回聲。

南京大屠殺,重慶大轟炸,我的哭牆在何處?眼前這石壁上,無論多麼擁擠,七萬多猶太冤魂總算已各就各位,丈夫靠著亡妻,夭兒偎著生母,還有可供憑吊的方寸歸宿。但我的同胞族人,武士刀夷燒彈下那許多孤魂野鬼,無名無姓,無宗無親,無碑無墳,天地間,何曾有一麵半麵的哭牆供人指認?

五 卡夫卡

今日留居在布拉格的猶太人,已經不多了。曾經,他們有功於發展黃金城的經濟與文化,但是往往贏不到當地捷克人的友誼。最狠的還是希特勒。他的計劃是要“徹底解決”,隻保留一座“滅族絕種博物館”,那就是今日幸存的六座猶太教堂和一座猶太公墓。

德文與捷克文並為捷克的文學語言。裏爾克(R.M.Rilke,1875—1926)、費爾非(Franz Werfel,1890—1945)、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同為誕生於布拉格的德語作家,但是前兩人的交遊不出猶太與德裔的圈子,倒是猶太裔的卡夫卡有意和當地的捷克人來往,並且公開支持社會主義。

然而就像他小說中的人物一樣,卡夫卡始終突不破自己的困境,注定要不快樂一生。身為猶太種,他成為反猶太的對象。來自德語家庭,他得承受捷克人民的敵視。父親是殷商,他又不見容於無產階級。另一層不快則由於厭恨自己的職業:他在“勞工意外保險協會”一連做了十四年的公務員,也難怪他對官僚製度的荒謬著墨尤多。

此外,卡夫卡和女人之間亦多矛盾:他先後訂過兩次婚,都沒有下文。但是一直壓迫著他、使他的人格扭曲變形的,是他那壯碩而獨斷的父親。在一封沒有寄出的信裏,卡夫卡怪父親不了解他,使他喪失信心,並且產生罪惡感。他的父親甚至罵他是“蟲豸”(ein ungeziefer)。緊張的家庭生活,強烈的宗教疑問,不斷折磨著他。在《審判》《城堡》《變形記》等作品中,年輕的主角總是遭受父權人物或當局誤解、誤判、虐待,甚至殺害。

就這麼,這苦悶而焦慮的心靈在晝魘裏徘徊夢遊,一生都自困於布拉格的迷宮,直到末年,才因肺病死於維也納近郊的療養院。生前他發表的作品太少,未能成名,甚至臨終都囑友人布洛德(Max Brod)將他的遺稿一燒了之。幸而布洛德不但不聽他的,反而將那些傑作,連同三千頁的日記、書信,都編妥印出。不幸在納粹的統治下,這些作品都無法流通。一九三一年,他的許多手稿被蓋世太保沒收,從此沒有下文。後來,他的三個姊妹都被送去集中營,慘遭殺害。

直到五十年代,在卡夫卡死後三十年,他的德文作品才被譯成了捷克文,並經蘇格蘭詩人繆爾夫婦(Edwin and Willa Muir)譯成英文。

布拉格,美麗而悲哀的黃金城,其猶太經驗尤其可哀。這金碧輝煌的文化古都,到處都聽得見卡夫卡咳嗽的回聲。最富於市井風味、曆史趣味的老城廣場(Staroměstské náměstí),有一座十八世紀洛可可式的金斯基宮,卡夫卡就在裏麵的德文學校讀過書,他的父親也在裏麵開過時裝配件店。廣場的對麵,還有卡夫卡藝廊,猶太區的入口處,梅索街五號有卡夫卡的雕像。許多書店的櫥窗裏都擺著他的書,掛著他的畫像。

畫中的卡夫卡濃眉大眼,憂鬱的眼神滿含焦灼,那一對瞳仁正是高高的獄窗,深囚的靈魂就攀在窗口向外窺探。黑發蓄成平頭,低壓在額頭上。招風的大耳朵突出於兩側,警醒得似乎在收聽什麼可疑、可驚的動靜。挺直的鼻梁,輪廓剛勁地從眉心削落下來,被豐滿而富感性的嘴唇托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