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的迷宮把彷徨的卡夫卡困成了一場噩夢,最後這噩夢卻回過頭來,為這座黃金城加上了桂冠。

六 遭竊記

布拉格的地鐵也叫Metro,沒有巴黎、倫敦的規模,隻有三線,卻也幹淨、迅疾、方便,而且便宜。令人吃驚的是:地道挖得很深,而自動電梯不但斜坡陡峭,並且移得很快,起步要是踏不穩準,同時牢牢抓住扶手,就很容易跌跤。梯道斜落而長,分為兩層,每層都有五樓那麼高。斜降而下,雖無滑雪那麼迅猛,勢亦可驚。俯衝之際,下瞰深穀,令人有伊於胡底之憂。

布城人口一百二十多萬,街上並不顯得怎麼熙來攘往,可是地鐵站上卻真是擠,也許不是那麼擠,而是因為電梯太快,加以一邊俯衝而下,另一邊則仰昂而上,倍增交錯之勢,令人分外緊張。尖峰時段,車上摩肩擦背,就更擠了。

我們一到布拉格,駐捷克代表處的謝新平代表伉儷及黃顧問接機設宴,席間不免問起當地的治安。主人笑了一下說:“倒不會搶,可是扒手不少,也得提防。”大家鬆了一口氣,隱地卻說:“不搶就好。至於偷嘛,也是憑智慧——”逗得大家笑了。

從此我們心上有了小偷的陰影,尤其一進地鐵站,向導茵西就會提醒大家加強戒備。我在海外旅行,隻要有機會搭地鐵,很少放過,覺得跟當地中下層民眾擠在一起,雖然說不上什麼“深入民間”,至少也算見到了當地生活的某一橫剖麵,能與當地人同一節奏,總是值得。

有一天,在布拉格擁擠的地鐵上,見一幹瘦老者聲色頗厲地在責備幾個少女,老者手拉吊環而立,少女們則坐在一排。開始我們以為那滔滔不絕的斯拉夫語,是長輩在訓晚輩,直到一位少女赧赧含笑站起來,而老者立刻向空位上坐下去,才恍然他們並非一家人,而是老者責罵年輕人不懂讓座,有失敬老之禮。我們頗有感慨,覺得那老叟能理直氣壯地當眾要年輕人讓座,足見古禮尚未盡失,民風未盡澆薄。不料第二天在同樣滿座的地鐵車上,一位十五六歲的男孩,像是中學生模樣,竟然起身讓我,令我很感意外。不忍辜負這好孩子的美意,我一麵笑謝,一麵立刻坐了下去。那孩子“日行一善”,似乎還有點害羞,竟然半別過臉去。這一幕給我印象至深,迄今溫馨猶在心頭。這小小的國民外交家,一念之仁,贏得遊客由衷的銘感,勝過了千言不慚的觀光手冊。

到布拉格第四天的晚上,我們乘地鐵回旅館。車到共和廣場(Náměsti Republicky),五個人都已下車,我跟在後麵,正要跨出車廂,忽聽有人大叫“錢包!錢包!”聲高而情急。等我定過神來,隱地已衝回車上,後麵跟著茵西。車廂裏一陣驚愕錯亂,隻聽見隱地說:“證件全不見了!”整個車廂的目光都蝟聚在隱地身上,看著他抓住一個六十上下的老人,抓住那老人手上的棕色提袋,打開一看——卻是空的!

這時車門已自動合上。透過車窗,邦媛、天恩、我存正在月台上惶惑地向我們探望。車動了。茵西向他們大叫:“你們先回旅館去!”列車出了站,加起速來。那被搜的老人也似乎一臉惶惑,拎著看來是無辜的提包。茵西追問隱地災情有多慘重,我在心亂之中,隻朦朦意識到“證件全不見了!”似乎比丟錢更加嚴重。忽然,終站弗洛倫斯到了。隱地說:“下車吧!”茵西和我便隨他下車。我們一路走回旅館,途中隱地檢查自己的背包,發現連美金帶台幣,被扒的錢包裏大約值五百多美金。“還好,”他最後說,“大半的美金在背包裏。身份證跟簽賬卡一起不見了,幸好護照沒丟。不過——”

“不過怎麼?”我緊張地問道。

“被扒的錢包是放在後邊褲袋裏的,”隱地嘖嘖納罕,“袋是紐扣扣好的,可是錢包扒走了,紐扣還是扣得好好的。真是奇怪!”

茵西和我也想不通。我笑說:“恐怕真有三隻手——一隻手解紐扣,一隻手偷錢,第三隻再把紐扣扣上。”

知道護照還在,餘錢無損,大家都舒了一口氣。我忽然大笑,指著隱地說:“都是你,聽謝代表說此地隻偷不搶,別人都沒開口,你卻搶著說‘偷錢要靠智慧,也是應該’。真是一語成讖!”

七 緣短情長

捷克的玻璃業頗為悠久,早在十四世紀已經製造教堂的玻璃彩窗。今日波希米亞的雕花水晶,更廣受各國青睞。在布拉格逛街,最誘惑人的是琳琅滿目的水晶店,幾乎每條街都有,有的街更一連開了幾家。那些彩杯與花瓶,果盤與吊燈,不但造型優雅,而且色調清純,驚豔之際,觀賞在目,摩挲在手,令人不覺陷入了一座透明的迷宮,唉,七彩的夢。醒來的時候,那夢已經包裝好了,提在你的袋裏,相當重呢,但心頭卻覺得輕快。何況價錢一點也不貴:台幣兩三百就可以買到小巧精致,上千,就可以擁有高貴大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