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家家看過去,提袋愈來愈沉,眼睛愈來愈亮。情緒不斷上升。當然,有人不免覺得貴了,或是擔心行李重了,我便念出即興的四字訣來鼓舞士氣:
昨天太窮
後天太老
今天不買
明天懊惱
大家覺得有趣,就一齊念將起來,真的感到理直氣壯,愈買愈順手了。
捷克的觀光局要是懂事,應該把我這《勸購曲》買去宣傳,一定能教無數守財奴解其嗇囊。
捷克的木器也做得不賴。紀念品店裏可以買到彩繪的漆盒,玲瓏鮮麗,令人撫玩不忍釋手。兩三千元就可以買到精品。有一盒繪的是《天方夜譚》的魔毯飛行,神奇富麗,美不勝收,可惜我一念吝嗇,竟未下手,落得“明天懊惱”之譏。
還有一種俄式木偶,有點像中國的不倒翁,繪的是胖墩墩的花衣村姑,七色鮮豔若俄國畫家夏加爾(Marc Chagall)的畫麵。櫥窗裏常見這村姑成排站著,有時多達十一二個,但依次一個比一個要小一號。仔細看時,原來這些胖妞都可以齊腰剝開,裏麵是空的,正好裝下小一號的“妹妹”。
一天晚上,我們去看了莫紮特的歌劇《唐璜》(Don Giovanni),不是真人而是木偶所演。莫紮特生於薩爾茨堡,死於維也納,但他的音樂卻和布拉格不可分割。他一生去過那黃金城三次,第二次去就是為了《唐璜》的世界首演。那富麗而飽滿的序曲正是在演出的前夕神速譜成,樂隊簡直是現看現奏。莫紮特親自指揮,前台與後台通力合作,居然十分成功。可是《唐璜》在維也納卻不很受歡迎,所以莫紮特對布拉格心存感激,而布拉格也引以自豪。
一九九一年,為紀念莫紮特逝世兩百周年,布拉格的國家木偶劇場(National Marionette Theatre)《唐璜》首次演出,不料極為叫座,三年下來,演了近七百場,觀眾已達十一萬人。我們去的那夜,也是客滿。那些木偶約有半個人高,造型近於漫畫,幕後由人拉線操縱,與音樂密切配合,而舉手投足,彎腰扭頭,甚至仰天跪地,一切動作在突兀之中別有諧趣,其妙正在真幻之間。
臨行的上午,別情依依。隱地、天恩、我存和我四人,回光返照,再去查理大橋。清冷的薄陰天,河風欺麵,隻有七八攝氏度的光景。橋上眾藝雜陳,行人來去,仍是那麼天長地久的市井閑情。想起兩百年前,莫紮特排練罷《唐璜》,沿著栗樹掩映的小巷一路回家,也是從查理大橋,就是我正踏著的這座灰磚古橋,到對岸的史泰尼茨酒店喝一杯濃烈的土耳其咖啡;想起卡夫卡、裏爾克的步聲也在這橋上橐橐踏過,感動之中更覺得離情漸濃。
我們提著橋頭店中剛買的木偶。隱地和天恩各提著一個小卓別林,戴高帽,揮手杖,蓄黑髭,張著外八字,十分惹笑。我提的則是大眼睛翹鼻子的木偶匹諾曹,也是人見人愛。
沿著橋尾斜落的石級,我們走下橋去,來到康佩小村,進了一家叫“金剪刀”的小餐館。店小如舟,掩映著白紗的窗景卻精巧如畫,菜價隻有台北的一半。這一切,加上戶內的溫暖,對照著河上的清冽,令我們懶而又懶,像古希臘耽食落拓棗的浪子,流連忘歸。尤其是隱地,盡管遭竊,對布拉格之眷眷仍不改其深。問起他此刻的心情,他的語氣恬淡而雋永:
“完全是緣分,”隱地說,“錢包跟我已經多年,到此緣盡,所以分手。至於那張身份證嘛,不肯跟我回去,也隻是另一個自我,潛意識裏要永遠留在布拉格城。”
看來隱地經此一劫,境界日高。他已經不再是苦主,而是哲學家了。偷,而能得手,是聰明。被偷,而能放手,甚至放心,就是智慧了。
於是我們隨智者過橋,再過六百年的查理大橋。白鷗飛起,回頭是岸。
(1) 伏爾塔瓦河,捷克共和國最長的河。
(2) 在文學作品中常指較為艱難痛苦的那一年。